柔软的温暖,她说:“从前你总嚷着吃梨,喜欢啯……”
他嗡动干裂的嘴唇,现在连啯的力气都没有了,说:“没劲儿……啯不了啦。”
她说了他经常在梨面前说的歌谣,不知是撩拨还是勾起回忆:一棵树,结两梨,小孩看见干着急!
果真到了望梨干着急的境地,过去他不信,喜欢梨就去摘吗!够不到登梯子,他不止一次触摸到它……梨咯咯地笑,也喜欢触摸。欢乐的东西都很短暂,永久的欢乐还是欢乐吗?欢乐可致死!
“柳条边几百里长,人烟稀少,绺子压在这里安全……”
“你还是说绺子,咱不说绺子好不好。”
“唔,”天南星觉得没有多少时间说了,不顾她的劝阻还是说,“有一件事恐怕我没能力给你办了,我答应过你的。”
“能给我的你都给了,我很满足很幸福,还有什么事情啊!”
“有,有哇。”天南星说话如爬高山那样吃力,不住地喘息需要停歇,气喘匀后说,“警察局长的仇还没帮你报。”
“陶奎元死啦。”胡子忌讳一般不说死字,说到死用黑话,她直说警察局长死掉,太恨他了不假思索。
“过土方?”胡子大柜不能说死字,问陶奎元的死因,“怎么过土方的?”
“自己找病……”她说,意思自己害自己,糙话也可说成倒泚尿、倒老屎,总之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意思,讲了事件始末,“有人替我报了仇,不用咱们费事啦。”
天南星了却一件心事,答应谁的事情他始终记着,诺言必须兑现。爷们说话算话,嘴是说话的地方,不可吐鲁反账(反复无常)。还有一件遗憾的藏在心里很深的事情,说不说他犹豫,到底还是说出来了:“我原想你生个骑马打枪的,唉,现在看不能够啦。”
“你真想要个儿子?”
“是啊!”
大白梨说你身体快些好起来,我们就要一个骑马打枪的……她把制造人说得吐口唾沫那样容易。其实制造人比家庭妇女剪一个媳妇人简单,不用什么技术含量,人人都会兔子拜花灯(交尾),制造出来的东西优劣又不像工匠有技艺因素。胡子制造出来的未必是胡子,骑马打枪是制造者希望罢了。
四
昨天他们还能谈制造人的问题,今早天南星已经不能说话,嗓子眼儿像堵了棉花,声音沙哑而含混不清,他丧失了表达能力。借助手势大白梨破译出一些他要说的话,问:“你要回簸箕崴子?”
天南星用力眨下眼,表示对。
“回簸箕崴子干什么?”
天南星嘴唇抖动,手很不协调地配合,表述的结果等于没表述,她无法听懂他说什么,说:“大夫马上就到。”
天南星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滚落下来,她给他擦,自己跟着落泪,场面令人心酸,到了诀别的时刻了吗?
程先生赶到,他大吃一惊,这还是活人吗?这种状态即使是铁人也烂掉啦。他摸了脉,检查一番走到外屋,大白梨跟上去,问:“大夫,怎么样?”
“准备后事吧!”程先生说救不了,人已经没救。
“大夫……”她恳求道。
“他过不去今晚。”程先生宣布胡子大柜死期,即使毫无医学知识的人也看到一个生命枯萎,天南星眼睛睁不开,口噗噗朝外吐气不是呼吸,也就是民间说的倒气状态。
“截下伤腿……”大白梨积极争取道。
“没有必要,留下吧。”程先生没说留下个全尸吧,再者说锯掉一条腿遭罪不说,也没意义,“人确实不行啦。”
孟老道一旁说:“程先生,一点招儿没有?”
“除非谁有起死回生术。”程先生说。
生死天注定,谁都想活,不是你想活就活得成。必须面对严酷的现实。大白梨差人快马去簸箕崴子,叫大布衫子快过来处理大柜的后事。
一匹快马扬起雪尘疾驰而来,大布衫子心里咯噔一下,说:“大当家的不行啦!”
果然,报信的胡子人没下马,惊慌道:“三爷,大爷不中了,二爷让你马上过去。”
“我就去。”
大布衫子飞身上马,朝烽火台村孟家大院飞去,直接到后院,大白梨站在院子里,眼睛哭红,她说:“大哥走啦!”
大布衫子走进屋,天南星直挺挺炕上,他扑通跪在天南星头指(顶)前,也没哭也没说什么,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问大白梨:“大当家最后没有信示(遗嘱)?”
“他……”大白梨说天南星咽气前已经说不出话来,“我能猜到,他想回簸箕崴子。”
“只这么一个要求。”
“我明白了,大当家的要求跟弟兄们在一起。”某种程度上说大布衫子比大白梨了解天南星,愿望跟死难的弟兄们同穴,“送大当家的走吧!二当家的,装老衣服准备没?”
“没有啊!”二柜大白梨说。
孟老道说:“我家有一套。”
今人听起来迷惑,寿衣这类东西有预备的吗?还真有。满族人丧葬风俗,人到了一定年纪,要在活的时候看好自己的墓地,生时最后一次权利吧!棺木也选好,可以是木板,也可做好棺材统称料子,放在仓房内用炕席盖着备用,寿装类的东西也可一并备下。孟家准备的东西为孟老道的傻叔叔,他的父亲有个傻弟弟,一辈子未娶无子嗣,老了养在孟家,侄儿为他养老送终是孟家的规矩。去年秋天傻叔叔突然不见了,四处找也没找到。为他备下的装老物品放着未动,将来无论他死在外边或者家里都用得上这些东西。
“你家谁?”水香问为谁预备的寿衣。
“我老叔。”孟老道讲是怎么回事,“不嫌的话,用吧。”
胡子通常哪里死哪里埋,不穿装老衣裳也不用棺材,东家是好心,大白梨也不忍心天南星那样寒酸卷着炕席走,派人去亮子里买寿装已经不赶趟,她和水香商量一下,同意用东家傻叔叔的装老衣裳。其实也没什么说道,都是那套千篇一律的东西,高低贵贱质地材料有所区别,东西都是一样。
“可以。”水香说。
拿来装老衣服,一个重要人物没到场。
“出黑的人不好找。”孟老道说,出黑,也称阴阳先生。在一个村屯总有人专门干这职业,烽火台有个叫王半仙的人,谁家死了人要请他。孟老道为什么说不好找呢?葬的是胡子,而且是大柜,让不让外人知道,必须由胡子决定,“他是外人。”
“外人不行。”大白梨考虑绺子安全,说,“我们自己……”
孟老道推测胡子肯定不用外人——阴阳先生,自己来做。首先是穿装老衣裳,道理说在人临咽气前,最好是那时穿上,不然僵尸不好穿衣服。天南星咽气有一些时辰了,装老衣服总要穿上,能靠上去前的,在场的只水香、孟老道、大白梨,穿寿衣的活儿他们三人做。
“净一下身吧!”水香说,丧葬风俗他比大白梨见得多懂得多,人去世走时不能带着尘土——脏东西、罪恶等——走,要清洗干干净净走。
孟老道端来一盆清水。
“我来吧!”大白梨主动上前,擦洗亡者的身子,包括私处,她是他的女人擦洗没什么不妥。她抬天南星伤腿时,惊人一幕出现,一张人皮掉下来——右腿的皮,它像蛇脱的皮一样被她拽下来……啊!三双惊惧目光三张愕然面孔,相信谁也没见过这样场面,一张人皮,准确说膝盖以下部分,她拿在手里是纸样的东西,融化了的血肉流了一炕……场面血腥省略不描述。
刚刚筑起的新坟刨开,空冢有了实质内容——大柜的尸体。大布衫子主持了葬礼,仍然是那几句套话,词汇做了相应的改动,变成这样:江湖奔班,人老归天。大哥走了,兄弟来送你!
五
一个冬天大白梨带胡子压在簸箕崴子没受到任何干扰,一来那个冬天雪又大又勤,三天两头落一场。烽火台村子几乎被大雪掩埋,去簸箕崴子的路全被积雪封住,本来也没什么路。
悲伤的冬天黑熊蹲仓似的在开春爬出树洞,结束一个季节,也让结束一段历史。天南星绺子现在应该说是大白梨绺子,按照天南星生前遗愿,大白梨晋升大柜,报号做二柜时就有了。大布衫子坚持做水香,二柜位置照旧空闲,增补了几名四梁八柱,啃草子进入绺子领导序列做炮头,双口子做粮台,甜头子(姓唐)做翻垛先生……总之班子备齐,人员显得少。
“拉人入伙。”大布衫子建议招兵买马。
“好,”大白梨思想开化大胆,说,“不管天牌(男人)地牌(女人),愿意吃走食的就要。”她还是加补一句:铁心抗日的。
胡子扩充队伍,采取多条腿走路,招人、投奔、靠窑……来者不拒。不出半年,绺子已有了四十多人,尤为特色的是吸收十二个女子入绺,称为十二枝花。每个人都以一种花名为名字,根据是十二月花名歌谣(见《十二月花名》:正月茶花。二月杏花。三月桃花。四月蔷薇花。五月石榴花。六月荷花。七月凤仙花。八月桂花。九月菊花。十月芙蓉花。十一月荔枝花。十二月腊梅花。):茶花、杏花、桃花、蔷薇花、石榴花、荷花、凤仙花、桂花、菊花、芙蓉花、荔枝花、腊梅花。这十二枝花有来历,与大布衫子有关。
听说一个绺子压在离簸箕崴子路程不很远的三道圈,大布衫子决定去说降,有多大把握不清楚。只听说该绺子不大,并放鹞子(放空气)寻找一个大绺子靠窑,拉杆子之际,这个机会不能放过。
“我们不清楚三道圈野毛子(他方土匪)情况,抱蒙(瞎闯)去行吗?”大白梨担忧道,“他们别是玩什么心眼子。”
“我踹一趟(走一趟),齐这把草(弄个明白)。”
水香坚持去,大柜同意,大白梨仍不放心地说:“万分小心。”
大布衫子只身前往三道圈,如果去的人多对方未见得愿意见面,会怀疑来者的诚意。他骑着一匹青毛色的马,到达目的地时太阳卡山,三道圈存在几十年现在不复存在,日本人搞集村并屯烧毁了这个屯子,此时剩下的一片废墟,水香要找的绺子大概藏在这里。
废弃的屯落七高八低的土房框子,胡子利用原有的土墙临时搭起窝棚、马架什么的栖身,盖房子肯定不行,烧毁房子赶走居民,这里成为不准停留的无人区,连到这里种地都不准许,大片土地撂荒——熟地不种,故意使它荒芜、闲放。这样说冤屈了三道圈屯子庄稼人,他们可不是不愿种地,是日本人不准种,进入无人区、禁作区格杀勿论。藏身这种地方又是最安全的,轻易无人光顾。水香出现,暗处有人盯着他,确定是一个人,下马的姿势看出是里马码(同行)不是兵警、暗探。
水香站在空地上的红色落日余晖中,尽量把自己暴露给观察自己的人,他推测有多双眼睛注视自己,决定是否跟自己见面,不肯现身绝对找不到他们。夕阳颜色在他身上渐渐淡下去,天色苍茫。
忽然,从四周围过几个人,大布衫子没吃惊枪口,倒是持枪人令他想不到,脱口道:“草儿!”
一群女胡子,大约十几个,实际是十二个。
“啊,是你?!”一个亮果——美女认出大布衫子。
大布衫子懵住(一时想不起来发愣),眼前这位或说这几位面晃的(恍恍惚惚见过面似的),却想不起什么地方见过面。
“那年在亮子里你救了我们这些姐妹,你忘啦?”她提口道。
噢!大布衫子想起那次攻打县城,他带人去洋楼,消灭小野解救出准备送到关东军军营里去的女子,他说:“是你们?唔,你们没回家?”
她们异口同声没回家。实际情况是,回家几个人,大部分没回家,原因千奇百怪,有的怕回到村子重新被抓回来;有的要报仇不回家了;还有家里不容她因为给小鬼子奸淫,身体不干净受到歧视……走上当胡子这条道被逼无奈。
“你们起局了?”大布衫子问。
“算是吧,我们十二姐妹。”
大布衫子不反感女人当胡子,生在乱世做流贼草寇起码不受欺侮,不然在日本人统治下的伪满洲国,姿色女人命运多舛。枪弹致死总比奸淫致死强,他这么看她们,直截了当问:“你们为什么要靠窑?”
“我们只十二人……”她们说身单力薄,同日本鬼子斗也没打死几个,基本没什么作为,“遇到老掌局(爷)真是太好啦。”
“不是遇到,是我来找你们。”他说。
“找?我们?”
“是,接你们马里(回家)。”
女胡子们齐声:“谢大当家的!”
大布衫子纠正道:“我不是大当家的。”申明自己是大白梨绺子的水香。
三江地面上胡子绺子无数,大白梨绺子还是有所耳闻。一个女胡子问:“你们大当家的是草儿,而且还是亮果?”
“没错。”
“骑匹白色高脚子?”
“也对。”
他们就靠窑一事做了商谈,有了大布衫子此前救过她们这一节,怀疑、障碍什么的早消除,那个年月最深的陷阱还是宪兵、警察设下的,诱捕……大布衫子肯定不是宪兵警察的人,大家亲眼见他打死日本军官小野,帮助姐妹们逃跑。她们急迫问:“什么时候开码头?”
“立马。”
十二个女胡子被拉来,这只是那段招兵买马的一个故事。绺子滚雪球似的扩大。
“簸箕崴子待的日子不短了,”大白梨建议离开,说,“我们往柳条边里边走!”
大布衫子赞同,簸箕崴子毕竟离烽火台村近,沿柳条边往深入走就更安全,绺子处于恢复元气时期,没人干扰养精蓄锐,翅膀硬了再飞出柳条边。他说:“我看好一个地方,叫叫儿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