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着一群人从他家院子里走了出来。走了没几步,拿钥匙的人打来电话说他回来了。我说:“既然那人回来了,就不麻烦你们了。”
和老乡们告辞了,绕到后街,见到了拿钥匙的人,四十开外的样子,头发有些花白,方颊宽颐,身材适中,有点落拓不羁,从衣着上看不大像一个农民。他自我介绍说:“我叫宁宇,是这个村里‘地富反坏右’的子弟,我本人是个‘反革命分子’。”这样的自我介绍很是有些特别,我呵呵笑了起来,告诉了宁宇我的来意和身份。宁宇说:“那你找我就找对人了。”
手里拿着一大把钥匙的宁宇带着我们参观了玉虚观、汤帝庙、文昌阁等遗址,大多破烂不堪,或被改造得不伦不类。只有玉虚观保留了金元时期的两座大殿,看上去浑朴伟岸,释放着历史的凝重。玉虚观曾经被当做学校使用过,门楣上苍劲的“玉虚观”三个字依旧清晰,上方有后加的“培育英才”的砖雕,便知此处在新中国成立曾经用作学校。
一路上宁宇东一句西一句地讲述解着良户的变迁史,由此得知他本人是一位收藏爱好者。话说得投机,宁宇带我们看了他的收藏。宁宇的收藏很杂,许多东西都堆放在露天,屋子里也是满满当当,无处下脚。有古老的纺花车,有雕刻精美的压窗石,有各种旧建筑上的砖雕、木雕、根雕、门匾,有战国时期的陶片,有汉代的瓦釜和陶罐,箱子里有各种历史时期的旧照片、旧衣服,甚至还有马、恩、列、斯、毛的挂像。我想拍几张,宁宇不让。他说从前曾经收藏过许多文物,有现在的三倍多,1993年让县公安局一股脑全部拉走,整整拉了有三卡车,理由是说他没有资格个人收藏文物。后来他到处寻访这些文物的下落,问来问去,公安局说是给了文物馆,文物馆说根本没有收到,全部不知去向了。他说自己的收藏是不花一分钱的东西,都是随手捡来的旧砖破瓦。
宁宇指着石匾上几个浑朴的大字说:“这字写得多好,这样凝神敛气的字现在的人是写不出来的。现在的人写字写得再好也有股子浮躁之气。”我很认同他的观点。
宁宇的爷爷是当年国民党黄埔军校的特务培训官,新中国成立后监狱里度过了一生,父亲是《新华日报》的“右派”。由于家庭背景的缘故,宁宇从小被当做“五类分子”的子弟对待,政治上备受歧视,在学校没有人愿意和他玩耍,他便从小习惯了自由自在独来独往,人们给他起了外号叫“野兽”。他说野兽这个名字很好,野兽就是自由的意思,自由多好。他说他现在还有一个外号,叫“疯子”,意思说他和正常人不一样,不修房不盖屋,不务正业,整天弄些破砖烂瓦。
宁宇说良户的人文底蕴十分厚重,周边又是长平之战的古战场,随便出去就能捡到好东西,靠捡破烂也足够活命了。他很喜欢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那些收藏品在外人眼里是垃圾,在他眼里都是宝贝。在宁宇淡淡的话里话外,透露着他作为一个良户人的骄傲。
宁宇告诉我说:“良户有过许多庙宇,庙宇里的镀金神像佛像金灿灿的,非常漂亮,‘大跃进’时期全部砸烂炼了钢铁,或者直接拉去充了任务。有一个看庙的老头儿趁人不注意,偷偷把三尊佛像藏到了茅坑里,问他,他不肯说,人们就吊起来打他,逼他说出佛像的下落。老头死活不肯说,可是儿子很‘革命’,把他父亲给出卖了,说他知道在哪里,于是人们把佛像从茅坑里起出来,砸碎了送去炼了钢铁。后来文物值钱了,儿子很后悔,说真不该来着……你不要笑,这都是发生在良户的真事。那个时候出身不好的子女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很多人都写过‘绝交书’,表明自己决心要和反动的家庭决裂。我姑姑就给我爷爷写过绝交书。我父亲说,那没有用的,再绝交你身上流淌的血液也是反动的,谁信你啊。”
宁宇说自己在良户没房子,解放前的两串大院分给了贫下中农,他们一家被撵到庙里居住。这座庙叫皇王宫,庙正殿如今是村委办公处,右厢房就是他从前的家,宁宇就在这间房子里长大。左厢房完全坍塌了,和正殿对着的戏台也剩下了一个架子,且歪斜得很厉害。宁宇说,他正在呼吁这座古戏台的修复,只是人微言轻,说话没人听。不知道当年扭曲人性的岁月给宁宇的心灵留下过怎样的创伤,能看到的是他的另类和狂放,或者称他乡间异人更准确些。
宁宇指着远处说:“我住的地方多好啊,视野多开阔。我父亲叮嘱我,这辈子不要修房,说要那些干什么,一‘土改’还不都是别人的?我在破庙里一样要长大。住在没有人和你争的地方,多安心。”
宁宇的父亲八十岁了,现在是中国老年书法家协会的会员。老人写得一笔好字,现今所有的宫观寺庙,门前挂着的说明文字,都是宁宇父亲的手笔。而良户所有旧建筑遗址门口用原木做的匾,均是宁宇的创意,算是富贵留痕了。
从良户出来,宁宇带我们向明代古堡蟠龙寨走去,也就是老乡们说的寨上。田逢吉的侍郎府就在这座蟠龙寨。蟠龙寨距离良户只有几百米,却是一个独立的寨子。寨门高大雄伟,原本有一围寨墙和寨门一般高,后来都被拆掉了,如今看到的一截是新修复过的。
来到侍郎府门前,一眼就看到照壁上被砸掉的“蟾”。根据遗存的线条,似乎更像一只麒麟,尽管没有了原貌,但能想象出当年这座府邸是何等的富丽堂皇,那些成为残片的砖雕石雕是多么的细腻生动。宁宇告诉我说,“文革”时期,侍郎府光拆下来的木雕就拉了有整整两卡车。
侍郎府边上有“勋第昭远院”一座,为田家老宅,六宅院、七宅院、秦家东西院。此外还存留着一座院子叫“福善庆”,为田家管家居住的院子,福善庆的佛堂和东宅相连,后有花园,前有书房,曾有一副对联曰:“一勤天下无难事,百忍堂前有太和。”如今只剩了门面尚在,里面的老房子大多已面目全非,不忍细看了。
良户的建筑,证明了封建社会农村曾经有过的荣华富贵和儒雅风流,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想象不出我们的农村曾经有过如此奢华的万千气象,中国的农民们竟然有过这样蕴藉温雅的生存环境,而那些在朝廷为官的士大夫们从官场上退隐之后会这样精心建设自己的家乡。一个乡村就是一个完整的小社会,乡绅们担负着儒学的传承,承载着恩泽乡里、教化一方的社会责任,为朝廷培育出了许许多多的栋梁之才。那时的农民活得有尊严,有希望。农民的子弟只要苦读,就有可能鱼跃龙门,身价百倍,十年寒窗可换来一朝显赫。乡村所以能世世代代繁荣发达,皆因汇集了人们日常生活必须的元素和功能。惟其如此,农村所承载的传统文化才能一代代传下去,中华民族光辉灿烂的人文历史才会绵延数千年,如浩浩大江川流不息。
宁宇感叹说:“几千年来,无论怎么改朝换代,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会自觉地传承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即便是外族统治者也概不例外,如金代,元代,清朝,都没有仗着手握生杀大权而无视中华民族的文明,都会尊孔重教,把历史传承下去……”
良户的前人为后人留下的古建筑本是一只聚宝盆,可以让良户今天直到往后的家家户户衣食无忧,但在历史大潮的裹挟下,良户人亲手把这只聚宝盆给毁掉了。他们毁掉的不只是个人的财富、子孙的未来,更是中华民族文明的结晶。被抛尸荒野的先人们,假如在天有灵,会怎样看待不肖子孙们种种不可饶恕的罪孽呢。画册上说良户是块风水宝地,但曾经的风水被如此破坏后还会是宝地吗?
宁宇说,“文革”是对中华民族文明一次毁灭性的破坏,而更为严重的破坏是后来的新农村建设。农民们没有文化,不懂得旧建筑的价值,再加上家家户户娶媳妇,女方都要求男方必须有新房,所以许多人家拆了旧房盖新房。后来懂得旧房子值钱了,又因为没有文化,盲目地自己修复,用瓷砖,用水泥,用所有自己认为是好的东西,结果呢,只能是进一步的破坏。
路过白爷宫,看到里面贴满红色瓷砖的外墙,已然没有了任何价值,只能作为一个遗址了。
有一户人家的堂屋,原本是金元时期的建筑,被翻修成了普通的民房。宁宇说,在保护文物方面,还有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就是旧房子的确不好住了,潮湿,阴暗,这也是事实。老百姓要想住得舒适点,免不了会拆掉旧房改建新房。政府号召保护文物,可保护是需要钱的,没有钱光说一句话管什么用。
看到侍郎府后院的旧堂屋变成了三层丑陋的红砖楼,真为屋主人感到痛心。良户到处有这样的红砖新房,与青砖青瓦的古村落显得格格不入,可谓大煞风景。宁宇说他曾经劝阻村民不要用红砖,但是没人肯听。于是一个价值连城的古村落在毁灭性的破坏之后继续被破坏着。
和宁宇告别了,踏上了归家的路。
走出村口,停下车来回头又看了一眼良户,巨大的广告牌子上写着:中国历史文化名村——良户。然而承载着中国历史文化的良户,曾经的古建群已然废墟一片,这片废墟在萧索的冬日里无言地诉说着,它以自己尴尬的存在方式,记录了灿烂的中华农业文明由盛而衰的演变过程。
良户村口沿河道修了仿古的亭台和廊坊,河床干涸,沿河堤散落着刺眼的各色垃圾……华丽的现代仿古建筑映衬着满眼不可挽救的残败和颓废……想象良户的当年,四围有青山环绕,一条清澈的河水,辉映着华美的村落,古木森森,田亩齐齐,书声琅琅,春去秋来,四时八节,晨钟暮鼓,老有养,幼有教,病有医,尊卑有序,贵贱有别,牛羊鸡犬,士农工商,各得其所,该是多么和谐,多么美好,与大自然的节拍多么吻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又该多么舒心惬意……相信良户的命运只是中国当代历史的一个缩影,普天之下被同一个原因毁掉的“良户”一定不在少数。
如今的良户在村口又建造起了一座规模宏大的牌坊,意味着乡人文化的觉醒和理性的回归。但无论如何,美轮美奂的良户原貌是永远不可能再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