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孚泗的父亲于同治三年五月二十日在湖南湘乡县病故,六月二十二日讣告到达军营。七月二十日,曾氏为此上《萧孚泗丁忧开缺折》。八月初三日,接到批准萧回籍奔丧的上谕。
十多天前,获得男爵殊荣的萧孚泗接到上谕,同意他回湘乡原籍奔父丧。早在围金陵的日子里,他就打听清楚了:城里金银财宝,第一数天王宫的多,其次便是天王的两个哥哥信王勇王了。那天,他带兵进金陵城内,首先便瞄准天王宫。但宫外激战厉害,一时进不去,他便转而打勇王府。七找八找,找到勇王府时,朱洪章的焕字营已经抢了先,他赶紧奔到信王府。捷字营的一部分人正在围攻,他的部属仗着人多势众,把捷字营赶走,将信王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再不许别人染指。信王府被打下了,果然金银如山,财货如海。萧孚泗将财富分成三份。他自己独占一份,剩下的两份,由手下的将官去分。将官们按官位高低,都得到不少财产。普通的勇丁,强悍的得到一些,弱的则捞不到,于是他们各自再四处打劫,凡能变换银钱的东西,都入了他们的腰包。
张舜徽著《爱晚庐随笔》卷十三《湘军将领之掠夺》:"咸同用兵之时,每克名城,皆有掠夺。王氏《湘军志》中所言江南资货尽入曾军,盖纪实也。余早岁居湘,闻老辈言金陵破后,诸将帅争赴天国诸王府攫取金银,贯纳于巨竹中,编排浮江而下以达于湘。亦有不贯金银之空竹杂陈其间,欲盗取者,必敲竹以知虚实。故今语犹有所求索,谓之敲竹竿,实沿于此也。"萧孚泗的那一份,少说也值四五十万两银子,跟随他身边的侄儿萧本道监督木匠做了一百个箱子,把这些财宝全部装了箱。前向已先行运走了两船。这次又在长江上雇了一只坚固的大船,把剩下的五十个装着金银珠宝的木箱悄悄地运到船上。萧本道又以重金在方山一带买了三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自己留一个,送两个给叔父。接到上谕后,表面哀戚、内心快乐的萧孚泗登上装着五十箱金银的大船,带着侄儿和三个美貌的江南娇娃以及几个随身亲兵,告别众人,起锚扬帆,溯江西上。
长江两岸素来盗匪极多,萧孚泗不敢大意,他把五十个木箱垒在后舱,上面用旧油布盖好,轻易发现不了。他和侄儿及亲兵一律作一般客商打扮。为使船走得快些,他给船老板双倍船钱,刺激船老板起早贪黑赶路,有时亲兵也帮忙摇橹。沿途停靠的都是大码头,船多人多,安全些。若实在没有遇到大码头,船一停下,萧本道就带着亲兵,衣藏利刃,在岸上通宵巡逻不睡。他们都是久经战场本事超群的汉子,一个能顶十个用。所以,从江宁开船以来一路顺利,虽是上水,一天也能走百二三十里,并不慢。这天上午,远远地看到九江城了。萧孚泗心中欢喜,长江水路,三成走了将近两成,再有七八天时间就到岳州府了;只要进入湖南,就可以放心了。
傍晚,船在九江码头停泊。萧本道带着两个亲兵上岸,买回了卤好的鸡鸭牛肉,扛一筐时鲜水果,捧一坛浔阳秋烈酒。船上的伙夫烧了两条长江大青鱼。满船十多条汉子围在一起,快快活活地喝酒吃肉,猜拳行令;三个江南女子也在一旁吃饭,看着他们取乐。
赵烈文在《能静居日记》同治三年六月二十三的日记中说,湘军在攻进金陵城后,大肆掠夺城内财物:"各统领彭毓橘、易良虎、彭椿年、萧手泗、张诗曰等惟知掠夺。"其中特别指责萧孚泗:"又萧孚泗在伪天王府取出金银不赀,即纵火烧屋以灭迹。"在陶大兰缚送李秀成来营后,"萧又疑忠酋有存项在其家,派队将其家属全数缚至营中,邻里亦被牵曳,逼讯存款,至合村遗民空村窜匿。丧良昧理,一至于此,吾不知其死所。"可知萧孚泗当属湘军将领中打劫财货最多者。
船上正吃得酒酣耳热,岸上不知何时聚集了一支三四百人的队伍,个个穿着整齐的绿营军服,人人手里执枪拿刀,当中一个游击穿戴的骑一匹高头大马,横眉冷眼地望着停泊在岸边的上百条大小船只。一个兵士高喊:"奉巡抚沈大人之命,所有停靠本码头的船舶,不论官船、民船、商船、货船,统统检查。若有抗拒者,一律拘捕法办,不得宽容。"船上的人无不感到意外。萧本道紧张地望着叔叔,只见萧孚泗神色自若,并无半点恐慌,大声对众人说:"来来来,我们喝我们的酒,他爱检查就让他检查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们也管他不着。"萧本道见叔父这个神态,心里略微安定点,但仍忐忑不安。盗匪打劫他不怕,怕的就是这种冠冕堂皇的奉命检查,何况早就听说江西巡抚沈葆桢天地不怕,铁面无私,虽是曾国藩保荐上来的人,却不买曾国藩的账,上半年打金陵的关键时刻,他不但不扶一手,反而当面踢一脚,险些坏了大局。万一他们动真的,木箱里的东西露了馅,怎么办呢?他无心喝酒,把叔父拉到后舱,叔侄俩嘀嘀咕咕地商量了好一阵子。
"这条船是开到哪里去的?"一个千总模样的小官在岸上吆喝着,随即便有十多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气势汹汹地踏过跳板上了船。
"老总,这船是开到岳州去的。"船老板慌忙出舱答话。说话间,千总也上了船。
"货主在船上吗?"千总问。
"在。"萧本道忙走过去,一副谦卑的态度。
"装的什么货?"千总绷紧着脸。
"没有什么,几十箱瓷泥。"萧本道爽快地回答。
"瓷泥?"千总奇怪地问,"是景德镇的瓷泥?""老总,是这样的。"萧本道弯下腰说,"我们是长沙铜官瓷器工场的。上个月,一个先前在朝廷当大官的老爷,要为老母庆九十大寿,向敝工场定做一百桌酒席的杯盘碗盏,每个器皿上都要烧上'恭贺慈母九秩大寿'八个字,只要做得好,价钱可以从优。敝工场老板为这个老爷的一片孝心所感动,下决心要烧制一百套最好的餐具来。铜官有手艺好的窑师,但泥不好。老板特为叫伙计们到贵省景德镇,买了五十箱上等瓷泥运回铜官。老总,箱子里装的都是泥巴。"千总走进舱,抽出腰刀来,挑开旧油布,露出码得整整齐齐的五十只新木箱。他用腰刀在箱板上敲打着:"都是泥巴?""不错,都是泥巴。"萧本道面色怡然。
"撬开来看看!"千总盯着萧本道,喝道。
"不懂事的小畜生,老总来了也不好好招待!"萧孚泗突然闯进舱房,对着侄儿骂道。
"这是家叔。"萧本道对千总介绍。
"老总,这边说两句话。"萧孚泗拉着千总的手,走到船舱后头。他从怀里掏出两条三寸长的蒜条金来,塞进千总的腰包里。"这点小意思,分给弟兄们买两杯酒喝,请高抬贵手,包涵包涵。"千总摸了摸腰包里两根硬挺挺的金条,心里寻思着:这两根家伙怕有半斤重,若不分出去,自己下半世就足够了,就是分些出去,得到的也是一笔可观的财产。到手的横财不要,那才是真正的傻瓜,他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关我屌事!
"老板,这箱子里装的真是瓷泥?"千总缓下脸来,对着萧孚泗又问了一句。
"老总,我们都是讲义气的汉子,还会害你吗?放心交差去吧,箱子里装的全是上等景德镇瓷泥!"萧孚泗敞开上衣,露出文了一头穿山豹的胸脯,哈哈大笑起来。千总一见,吓了一跳:这莫不是一个江洋大盗!木箱里装的是鸦片,还是洋枪?他正想吆喝一声,手指又碰上硬邦邦的金条,嗓门立刻哑了。他走出船舱,对着十几个士兵,手一挥:"弟兄们,下船吧!木箱里装的是景德镇瓷泥,我都看过了!"待千总把士兵们都带下船后,萧孚泗又和众人碰起杯来,高声吆五喝六,全然不把森严戒备的这支人马放在眼里。奉命搜查的人都回去交差去了,岸上安静下来,萧孚泗座船上的猜拳行令之声更加热火。半个时辰后,岸上又亮起一队灯笼火把,吵吵嚷嚷地沿着石磴而下,向江边走来。船舱里的人莫不感到奇怪:刚才检查过的,为何又来了?萧本道放下筷子,说:"三叔,我上岸去看看。"萧孚泗点点头,心里也有点纳闷。
萧本道上得岸来,只见来的人不如刚才的多,但从他们身上鲜明的甲胄来看,身份似乎要高些,马也多了四五匹,为首的是一位参将。萧本道想:来头不小呀,一次又一次的,究竟要干什么?只见一个骑在马上的都司说话了:"大家都不要惊慌,实话告诉你们,前向京师的王爷遭强盗打劫,丢失了大批金银珠宝。据侦察,这几天要路过九江。为不让强盗蒙混过关,苟将军带领弟兄们奉巡抚沈大人之命,再行搜查。这次只查大船,不查小船。"说完,跳下马来,其它几个骑马的武官也随着跳下马,各自带着十几二十个人,分头向江边几条大船奔去,只有那个参将苟将军仍端坐在马背上,满脸杀气地监视着这场十分罕见的搜查。
萧本道赶快向船上跑去。还没有等他把所听到的话对叔父讲完,都司已带领二十多个兵士凶恶地踏过跳板,来到甲板上。
"管船的是哪个,还不给老子滚出来!"都司见满舱的人没有一个出来接他,勃然大怒。
船老大正要起身,萧孚泗一把按住。他站起来,整整衣服,大摇大摆走出舱。
"你是不是聋子?老子带了二十多个弟兄来到船上,你们没有听到声音?"都司喝道。
"老总息怒,我的确有点耳背。"萧孚泗满脸笑容回答。
"这是我们都司向老爷,你要放明白点!"一个士兵瞪了萧孚泗一眼。
前福建陆路提督心里禁不住好笑,口里说:"哟,真的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向都司,怠慢了。""我没有工夫和你啰嗦!你船上装的是什么东西,老实讲清楚!"都司依然是恶狠狠的。
"船上装的是瓷泥,刚才那位老总已经一一验看了。""瓷泥?"都司大为疑惑,"瓷泥是什么东西?"连瓷泥都不知道,萧孚泗差点笑出声来。他强忍着笑,说:"瓷泥,就是做瓷器的泥巴。" "你把泥巴运到哪里去?"
"运回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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