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舅舅说:“救!不管是谁……一定要救下他!”
小皇帝看得目瞪口呆,就连太后也仿佛第一次知道,呆愣愣看着屏风。
安乐公主偷瞄程启,却见程启和傅瑶全都面无改色,静静坐着看戏。
卫绍悄声道:“要继续看下去还是?”
安乐公主道:“他们今日,是想拿下沈非,我们顺水推舟,趁此大好机会,让商遇逼沈非亲口说出那件事……”
卫绍起身退去。
“《司命》第五折,写书人。”沈情也不用伪声了,她把那个写着角儿的纸片人贴在屏风上,直接用本音说道,“一切不过是场戏,书中人,悲欢离合皆是空,我司命提笔,上能戏帝王,下能戏百姓。天灾人祸,皆靠我一个人一支笔,孰能猜中结局?孰能猜中《司命》戏的结局?”
沈非坐起身,拍手叫好:“好,好戏,真是一出好戏!”
“还没完!”忽然,水榭旁边跳出一人。
他红着眼睛,指着沈非问道:“你给我的魂灯,是不是族长的?!”
沈非轻声一笑,道:“好一个转折,我喜欢。”
她按住欲要起身说话的圣恭侯,道:“自然……是假的咯,快让我瞧瞧,接下来,你会演什么戏,商神官。”
商遇仰天大笑,疯癫道:“你完了,沈非!你完了!我要……我要亲口揭发你欺君亡国大罪!”
他长长的手指指向高坐的太后。
太后面色如纸,呆愣愣看向他。
“水色,她是我们佘兰族的女人……”商遇指着沈非,“你骗了她,你把她接到沈府,每日同吃同住,亲自教导她读书识字,教她如何笑,如何说,教她像楼皇后。你送她入宫,却教她不准让你们的皇帝碰她,因为这样才能维持神的光环!”
安乐公主露出了一丝笑容。
傅瑶一边玩着手中的杯子,一边听商遇说道:“皇帝从未碰过她!你们的皇帝深信不疑,像个虔诚的信徒,供奉着他的女神,至于她!”
神官指着小皇帝:“她不是你们皇帝的孩子!皇帝信这孩子,是我作法,问天神借来的福神,哈哈哈哈哈……沈非,你欺君!你真是胆大妄为,欺骗你的君主,哈哈哈哈!!”
班合阳震惊道:“哪来的疯子在此胡闹!来人!把他……”
商遇大笑道:“小公子,你还不明白吗?流淌着皇室之血的,只有你了!”
班合阳:“……什……么?”
傅温珩手指按住琴弦,抬眼看向合阳。
小皇帝神情一滞,脸色煞白,转头看向太后:“母后!!”
太后摇摇欲坠,看向沈非,开口唤道:“怀然……”
商遇道:“哈哈哈哈哈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来啊!来啊!我看着你们走向灭亡!杀啊!皇位就在眼前!!”
班合阳袖中骨扇滑进手掌,他转身,走向皇帝。
“我从八岁起,就住进昭阳宫,我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是质子。可我的祖上,曾也拥有过皇位,我身上流淌的,是大延班氏的血,高贵,骄傲……”
“合阳!”小皇帝睁大了眼睛,惊慌大喊,“合阳!!”
傅温珩没动,他手依然按着琴弦,看着合阳一步步逼近。
班合阳迈上最后一步台阶,看着皇帝,许久,他猛地转身,站在皇帝身侧,大声道:“不容玷污,不容欺骗!誓死护卫帝王,这才是我们班氏血脉的荣光,就凭你,也配指使我?!”
安乐公主惊讶看向自己的独子,眼神闪烁不定,欲说无言,她紧紧握着拳,指甲几乎要扎破手心,最终,她平静下来,按住要给宫门外的玄羽卫下令的夫婿,轻轻摇了摇头。
沈非嗤笑一声,开心道:“好,又是一出好戏,殿下,是不是很出乎意料?”
安乐公主抬眸,眼神一闪,回身道:“疯人的胡言乱语,的确不能尽信,只是……太后,不解释解释?陛下的相貌……确实不似先帝。”
沈非也看向太后。
太后手指绞着衣角,白着脸摇头。
“不……不是,她不是……”
“母后!!”皇帝慌神了。
圣恭侯突然出声,声音温柔:“水色,别怕……”
他转向皇帝,神色慈祥,轻声唤道:“陛下。”
小皇帝嘴角一沉,脸上血色褪了个一干二净。
沈非笑了起来,轻声道:“真好玩。”
傅瑶冷声道:“敢问沈相,何为好玩?如此滔天大罪,竟还能笑得出来。”
“你们啊……”沈非弹了弹衣服,神色悠闲地坐了下来,说道,“知恩,你想要什么?”
沈情从屏风后走出,一字一字说道:“要你认罪,要你偿命。”
“我?何罪之有?”
“欺君……”沈情还未说完,就听沈非笑道,“欺君……又如何?欺天下人,又如何?”
“沈非!!崖州七万人命,你敢说不是你一手造成!七万亡魂夜夜向你索命,你睡得安稳吗?!”
“我来告诉你,你今日这出戏,哪里不对。”沈非道,“武湖水灾,并非是为了引你们的皇帝到云州去。也不是你在戏里唱的,为了什么借神女掩盖我治理不力之罪。我之所以会炸堤坝,让水患来势更猛,是因为,崖州的剧情,太过平淡,没有转折,而我需要一个大意外,推动剧情,制造悲剧,完结崖州卷,把主线引向昭阳,也让自己到昭阳来,为你们写命。经过我仔细考虑,加上崖州当时连天大雨,河水暴涨,水灾是再合适不过的意外了。此灾可削弱南方各州岁收,挖空国库,使各州民众,甚至皇帝都趋于自保,更容易信神佛,寄托无处安放的焦虑。啊……崖州的戏份,我最爱的就是这大水。它承前启后,条理清晰,简直是神来一笔,还为我铺向全国的神女主线打下铺垫……沈情,你不觉得,它很棒吗?”
班合阳呆呆道:“喂……你在说什么?”
不仅班合阳,安乐公主,甚至是神官都愣了。
沈情头痛欲裂,愤怒到极致,咬牙切齿道:“沈非!!你难道没良心吗?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
“我是司命。”沈非道,“而你们,都是我笔下的人物。天,与世间人。我,与你们。”
“好啊……那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你这个司命神,会死在这里!”
“沈情,你真是惊喜。”沈非道,“你知道,你最应该感谢的恩人是谁吗?是我。没有我,你只会是乡野村妇,大字不识一个,再好的人才,也会在村口的泥巴里腐烂……我的那场大水,成全了一个沈情,这才是天大的恩!”
“你不是。”沈情道,“沈非,你这个罪人,不配我报恩。”
“可你已经报恩了。”沈非哈哈笑道,“你没想到吗?你把最出乎意料的结局给了我,简直太让我惊喜……你竟能看出,我是司命,而你们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个唱戏人。”
沈非说:“我已经赢了,从我一手塑造出神女,牵制住皇帝,让他立无血缘的‘福神’公主为储君起,我就已经赢了。感谢你们,让我看到这样一出精彩的戏,真是令人震惊……”
小皇帝跌落在龙椅上,蜷缩起身子。
“接下来,你们会让我看什么呢?是杀了昭懿太子,争夺皇位,还是要保昭懿太子,杀了皇帝,宫变登基?嗯?哪一个呢?”
“哪一个都不会是。”小乔慢慢走出来,抬头看向小皇帝,又慢慢将目光移向太后,他说:“沈非,你知道真正的写书人,和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写书人,有何区别吗?”
沈非挑眉:“哦?说来听听。”
“书中人,笔落在何处,它就会去往何处,笔如牵丝,人物一举一动,皆受写书人所控。而活在这世上的人,却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不可控。”
小乔伸手,指向太后:“你塑造了她,却无法真正的控制她,因为她是人,一个完整的,有感情有知觉的人……所以,你以为,她会如你所想,因为爱着你,完全听从你的命令?沈非,她是人,你自己问她,陛下,是谁的孩子。”
圣恭侯惊恐转头,怒视太后:“水色!!”
太后摇摇晃晃,木呆呆摇了摇头,她抬起头,看向沈非,凄然一笑,道:“对不起……怀然,对不起……”
小皇帝听到这句话,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含泪望向太后,抑制不住笑意,急切道:“母后!”
“对不起……”太后重复着这句话。
圣恭侯惊惧,颤声道:“怀然……”
沈非轻轻哦了一声:“真有意思……人物,就应该这样,才有惊喜,这可真是个大惊喜。”
沈情跳下水榭,大步走来:“沈非,你祸国乱政,欺君罔上,指使手下炸毁堤坝,使崖州七万百姓罹难……”
“不用了沈情。”沈非笑道,“你现在要做什么?一一数出我的罪行,用可笑的《大延律》给我定罪吗?”
她说:“我说过,你们从一开始就输了。”
她绕开桌子,慢慢走向宫殿中央,张开手臂,开怀道:“我,从落笔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赢者。结局?并不重要,我等的,就是你们会给我怎样的惊喜,这个结局出乎我意料,但却从未脱离过我的掌控,凡事都有发展,我享受的,是这个过程,这个造人写故事的过程。你们永远不会体会到我的快乐,这是……无可撼动的,我已经收获的快乐。”
沈非放下手臂,回头对沈情一笑,轻声道:“愉悦。”
“你……”沈情道,“愉悦不了多久了,认罪伏法吧!”
“死我一个,解恨吗?”沈非问,“不吧?但我很快乐,所以……你们已经输了。”
她说:“就让你们看看,我的力量。”
她沉声,对圣恭侯和太后说道:“我要走了,你们呢?”
圣恭侯冲她一笑,眼神异常明亮,道:“我跟你走,怀然,很精彩……谢谢你,你不是凡人,你是……我的神。”
他说罢,碎了桌上玉杯,拿起碎片,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安乐公主匆忙上前阻止,却晚了一步。
汩汩鲜血从圣恭侯喉咙处冒出,他抽搐起来,脸却在疼痛的扭曲后,露出了满意的笑,似乎捕捉到了人生最后的光芒。
沈非抬眼,看向太后。
“母后!!”小皇帝跳起来伸手去拦,傅温珩扣住太后的手指,扔掉了她手中的银簪。
太后垂泪道:“怀然……对不起,我……”
沈非哈哈一笑,闭上眼睛,从袖中拿出一支玉笔,在额上画着,朱红色的墨顺着她额头流下,流入口中,她低声唱道:“落笔人物成,神仙也难控,结局难预料,掷笔……待戏终。”
小皇帝暴怒道:“拿下她!!”
沈非手中笔落地,头也垂了下来。
殿内静了片刻,太后凄厉喊了一声:“怀然——”
永昌六年,九月初十,太后薨。
昭阳京诸位官员服丧三月。
年末,大理寺寺正沈情以受贿罪,入了昭狱。
永昌七年,帝亲政。
同年三月,朔阳侯被削爵,理由不明。
五月,皇帝率领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到昭陵祭拜昭懿太子。
九月,原大理寺寺正沈情从昭狱释放,打回原籍。
又是一年九月九,梁文先唉声叹气送刚刚出狱的沈情上马车。
“因为你以前收了沈非的一个什么狗屁的‘河清海晏’礼,被关在昭狱一年,还被革职,也太……”
沈情:“你知道原因的。”
梁文先就悄声问道:“这么说,你真不知太子去向?”
沈情被馒头噎的翻了个白眼,喝了三大口水才道:“不知,我要知道,她还能关我这么久吗?她偏说是我把小乔给藏起来的,我哪知道?他要跑,还会跟我说?我是他什么人?不过是个报恩的。不过要我说,是我我也得跑,不然留在京城,我看皇帝那个疑心鬼,早晚要疑心小乔有不臣之心。京兆尹秋利也不是个东西,疑心她是假的,非要让小乔登基……一锅粥,全是一锅粥!真被沈非说中了,这群人!!”
“去年的宫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听人说,太子没死,带着佘兰族的神官化妆成戏班子,在沈非的指使下,逼宫谋反?”
“听哪个胡说的?”
“呃……那是怎么回事?”
沈情想了想,气愤道:“鬼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死的死,没死的全都是坏东西!没一个好的!包括我!”
“那你……以后就不能回京城了。”
“不回就不回呗,当我稀罕这地儿!”
“可你……”
“我师父留给我的那个宅子,我回去接着住。”沈情道,“山岚书院请我去做老师,给他们讲授律法科,教他们断案。”
“……也成吧。”
永昌七年,九月的最后一天。
沈情推开纪铁连在云州的那处宅子大门,喘了口气。
院内,正在锄地翻土的男人抬起斗笠,看了她一眼,叹息道:“好慢。”
沈情两眼一红,双膝一软,抱着他的腿大哭起来。
“她关了我一年……”
“嗯,知道。”
“你连说都不说一声,就跑了……”
“我知道你聪明,知道该上哪找我。”
“你怎么跑的啊?”沈情一擦泪,问道,“当时京兆府全城戒严,你怎么出去的?”
小乔道:“沈情,你那宅子里,不是有口井吗?”
沈情:“……你怎么知道?!”
“嗯……龙生龙凤生凤,我家沈情会打洞。”小乔笑眯眯道,“我就掀开跳下去试了试,多谢了。”
“乔儿……”
“嗳。”小乔应道,“怎么,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就……”沈情说,“跟我师父一样,当个……当个沈青天吧!”
小乔笑了笑,挑眉道:“野心不小啊!”
“那可不,跟我这个野心比,谁还稀罕皇位,你说是吧?”
小乔道:“你应该这么说,谁稀罕当皇后呢!”
沈情:“……嗯??什么意思?”
小乔说:“不说,不想跟装傻的说话。”
“我也要写本书。”
“写什么?《司命簿·沈青天》?”
“呸!”沈情说,“《河清海晏》吧,我野心大,以前有俩愿望,一个是报恩,一个是……尽绵薄之力,愿天下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现在呢?”小乔问。
沈情笑道:“不说,不想跟装傻的说话。”
现在,就只剩一个愿望了。
虚无缥缈,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
愿这天下,再无罪案,再无冤屈,愿这天下,四海升平,河清海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