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夜色来得有些慢。
此时已近黄昏, 外头余旭也已逐渐消散,可那天边却仍挂着几许耀眼的光芒…光芒穿过云层、穿过这一整排槅扇最后打进屋中, 打到众人的身上。只是这样耀眼的光芒,在此时也不过是为了更好得衬托出屋中的静谧罢了。
陆家前厅满满堂堂跪了一屋子人,就连福福也被徐静嘉抱在怀中低着头听着旨意。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手握明黄圣旨的内侍…
他的年纪并不算大、职位却不算低,天子近侍, 今次而来奉得自然也是天子的旨意。
陆家这样的士族名门自然不会是头一回接到宫中的旨意,只是天子旨意,还是由天子近侍亲自来颁布…这旨意却算得上是重了。而这样的旨意, 近些年陆家也只接到过一回, 去岁陆伯庸受天子之意回京。
没过多久…
陆家便得来了这样一道圣旨,天子为念陆侯爷劳苦功高, 特授封为一品太保。
一品太保,天子予了陆家一个不错的脸面…
可再不错、再好听, 这一品太保也不过是一个好听些的虚衔罢了…又怎么比得上在边疆统领几万兵马的陆大将军?朝中百官私下说了许久, 就连金陵城中有些学识的百姓也在那茶馆酒楼之间论起了此事。
只是对于这样的明升暗贬, 陆家却并未说什么。
对于他们而言,陆家此生的荣耀已经够多了,水满则溢, 再多就该被人忌惮了。
只是今日, 这一道圣旨写得是什么?
众人心中猜测纷纷, 如今陆伯庸虽身为太保、平素却大多赋闲在家。陆则之的官位这些年也并未晋升, 至于陆意之, 他如今虽被天子亲授宣抚使之职, 可金陵城中谁不知这位风流贵公子不过是受了陆家的荫封平白得个差事,左右也不过是慰一慰陆家人的心罢了…
因此他们才会猜测,才会生疑。
今次这一道由天子近侍亲自颁布的旨意究竟写得是什么。
而跪在陆意之身旁的王昉心下却有些止不住的惶惶然,她想起先前在屋中的时候…陆意之那一句未说完的话,还有他看向她时眼中牵扯的那几道犹豫和踌躇。她想到这,袖下的手便稍稍攥紧了几分。
她不知道这道圣旨写得是什么…
可她知道,这道圣旨的内容一定与陆意之有关。
…
屋中依旧静谧。
手握圣旨的内侍微微垂下眼睑,他看着底下跪着的一群人清了清嗓子,而后是打开手中这一卷圣旨…他的眼轻轻滑过圣旨上的内容,跟着尖细的声音便在这静谧的室内响起:“今燕北小国犯我大晋,使我大晋连失两座城池…朕念陆家一门忠烈,特晋宣抚使为二品都督同知,领军五万前去边疆助吴将军一臂之力,即日出发。”
他这话说完——
屋中却是死一片的静寂,无人说话亦无人接旨。
内侍待念完便把手中的圣旨重新收拢在手心之中,他似是并未察觉到屋中这诡异的静谧,一双狭长的眼睛缓缓滑向跪着的陆意之,口中是笑跟着一句:“陆都督,快接旨吧,陛下还等着咱家去回话呢。”
天边余旭渐散…
就连屋中仅剩的那几道光芒仿佛也因为时间的消逝而逐渐消散。
在这一片静谧与昏沉之中,陆意之终于俯身跪拜,他的双手高举于头顶:“臣——”
“接旨。”
内侍笑着把手中那卷圣旨放于他的手中,而后是与陆意之说道:“陆大人既然接了旨,那么咱家便也该退下了…”他这话说完便轻轻扫了下手中的拂尘,跟着是朝陆伯庸一礼先退下了。
他来得快,离去得也快。
没一会这前院就没了他的身影,等到了外头,内侍才松了口气…他在里头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可心里却是捏着把汗,好在如今终于出来了。门前的小太监瞧他出来忙伸手扶了他一把,一面是疑声问道:“公公怎么走得这么急?”
这般仓惶,倒像是在怕什么似得。
他们是天子身边伺候的,往日去哪里不是受人尊敬?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内侍听他这话便瞪了一眼过去,他知道什么?原先也就罢了,可先前他进门的时候听到陆家的下人说是那位二奶奶有了身孕,就凭陆大人宠妻的那个度…他还真得有些担心这位陆大人不肯接旨呢。
他想到这便又忍不住叹了一声。
身为天子近侍,自然也知晓这些年刘谨和陆意之之间密谋的那些事…内侍什么都没说,由宦官扶着走上了轿子,临来却还是看了一眼武安侯府的大门。
这风波一日未平,他们的生活便无法有一日安稳。
内侍摇了摇头,落下了轿帘,口中是跟着一句:“走吧…”
…
前厅之中早已没了内侍的身影。
屋中的灯火早已在先前便由人点了起来,盖着灯罩的烛火把前厅打得通亮…而与这灯火通明不同的是,众人依旧静默得未曾说话。
二月的夜色其实还有些凉…
两排覆着白纸的槅扇也已被人合了起来,却还是掩不住外头的深沉夜色。
姚如英眼看着高案上摆着的那卷圣旨,上一回她看见这卷圣旨的时候是高兴的。她才不管外头那些人说的话,也不管什么升升贬贬的,她只要她的夫君平平安安、好好的活着…因此那个时候,她比谁都要开心。
可如今呢?
如今家中的安稳日子才过了多久?
她好不容易盼来了夫君,盼到了九章成婚,也迎来了他们陆家头一个长孙…如今就连陶陶也有了身孕。
她以为他们一家人能一直这样安安稳稳得,却又迎来了这样一道圣旨。
姚如英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往日素来端庄从容的面上此时也带着说不出的怨怼…她的手紧紧撑在紫檀木扶手上,像是在压抑着什么脾气,好一会才开口说道:“我不同意,我现在就进宫去找太后。”
她如何能同意?
燕北那是什么地方?犯了大晋几十年,就连她的夫君都不能收服他们…让九章去歼灭,这不是要九章去送死吗?
她想到这再也耐不住性子站起身来,却是要让人去拿腰牌备轿。
“你先坐下——”陆伯庸看着姚如英的神色,心下止不住便叹了口气,他握着人的手让她坐下,跟着才又说道:“天子都已下了旨意,你这样去找太后,岂不是明摆着要打天子的脸?”
他这话说完…
陆则之也跟着开了口,他的面容依旧是素来的沉稳,只是一双眉心此时却也拢着:“母亲,父亲说得对,您这会去找太后委实不妥…后宫素来不得干政,您这样过去免不得让太后与天子之间生出几分嫌隙。”
“何况天子近侍亲至陆家,外头保不准早已得了风声。”
“若是我陆家接旨而拒…”
陆则之说到这是停顿了一瞬,他的眼看向那卷圣旨,而后才又跟着一句:“又置天子的脸面于何处?”
姚如英终归还是重新坐了回去,她自然也知道这会去找太后不对,可如今除了找太后…她还有什么法子?
难不成当真让九章去那个地方?
她好不容易盼来了夫君,盼到了阖家团聚,难道如今又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走?
姚如英一面握着帕子拭着眼泪,一面是说着话,声音还有几分不稳:“燕北虽小,可将士向来英勇,这么多年派了多少兵马都未曾收服他们…”她想到这一双眼眶止不住便又通红起来:“九章以前从没打过仗,要是出个事可如何是好?还有——”
她说到这便又看向王昉…
自打先前九章接了旨意后,陶陶就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姚如英知道王昉如今是什么心情,这样的心情当初她也受过…就是因为受过,所以她才不忍陶陶这样小的年纪、又是这样一个要紧时候与自己的夫君分别。
她把手中的帕子重新置于膝上,口中是跟着一句:“如今陶陶怀有身孕,九章这一去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让陶陶怎么办?”
这最后一句话却是与陆意之说的。
姚如英这话——
陆伯庸和陆则之自然不好接,陆棠之和徐静嘉就坐在一边轻声安慰起王昉。
陆意之眼看着王昉,她明明就在他的身边,可此时却让他觉得远在天边。他想起先前他伏跪接旨的时候,她望过来的那一眼…那样的眼神让他人生头一回忍不住想逃避。
他想起先前两人还拥抱在一起,他拥着她听她絮絮说着孩子的事,话里话间是掩不住的高兴。
而如今呢?
如今她是什么心情?想来一定是不好受的。
灯火之下,陆意之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自打先前他领了旨意之后她就未说过一句话。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得坐在这儿,低着头敛着神色半句话也无…他想伸手去握着她的手,想把她拥入自己的怀中,可他突然有些害怕。
害怕她会推开自己?
还是害怕会从她的眼中看到对他的失望?
屋中无人说话,唯有外头的晚风轻轻打过临窗的树枝,传来几许细碎的声响…到最后还是姚如英先开了口。
姚如英看着陆意之,口中是言:“你去向天子辞官吧,我就不信你要辞官他还能拦着不成?”她心中对刘谨有气,说起话来的时候自然也没什么好气:“我宁可你这一辈子都碌碌无为,也不希望你去边疆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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