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白水涧溪般,极润,极清。
沙月身子猛地一抖,迅速转过去,躬身一福:
“郎……郎君?”
躺在榻上的阿宝却是眸子一闪,亮晶晶地看着九郎欣长挺拔的身影步步临近。
时人常说琅琊王家十郎双目灿灿,灼灼似午之骄阳,不可视也。
此时此刻,九郎却觉得娃娃望向他的目光却是另一种极端。它像揽入了满天的星辰,像全月之皎皎,它不激烈炽热,却柔亮清幽,又皓洁,又迷蒙。眸光如水,一波一波荡过来的时候,任人不舍离去……
“阿宝可有什么不适?”九郎又问了一遍。
沙月回答:
“微有低热,已喝了药,养养精神,便无什么大碍了。”
九郎已至榻前,他伸手拭了拭阿宝的额头,确是如此。
“那你便好好休息罢。”九郎又曲指勾了勾那胖乎乎的脸肉,以示安抚。
阿宝却双手钻出被褥,飞快地捧住九郎的手臂,嘟着嘴,不住地摇头。
“何事?”
自身体有恙以来,九郎再无需过着‘三更起榻,四更入太学,五更便已做了两篇文章’的清苦日子,更何况南下苍梧远离了建业,远离了祖父和父亲的殷殷教导,九郎早已是那个想睡时便睡、想醒时方醒的散漫疏狂之辈。
这不,昨儿夜里便和一府中掾吏讨论‘治印之学’,兴致上头直到鸡鸣时方歇。按理说这个时候该是没有奴婢敢来搅扰他的。
“禀郎君,河内山翟和吴兴孙易以及王家十郎、庚家七郎昨夜突至苍梧,此刻已到寿安堂中,说是来拜访故人的,郎主派人来叫郎君过去呢。”说话的是苍梧谢家家主谢龚派送到九郎身边伺候的婢女,而她身后则是一列端着盥洗用具的仆人。
九郎头昏沉得厉害,故而语气微微有些不善:
“进来罢。”
话毕,奴仆们便躬身鱼贯而入。
突然,一声怒喝从屋外由远及近:
“粗野匹夫!”
紧接着便是骑兵穿的高筒靴踏在青石地板上的沉重声响。
那声响转眼已逼到室前,然后便见一个黑色的身影铁一般伫立在那里。
“竖子不足以教,尔敢擅闯于室、唐突于主?”头发灰白的尚叟气呼呼地推搡着那个身影,那身影竟是一动也不动。
室内正在更衣的九郎眉头一跳,转眼又恢复了平静。
缚带,着履,整冠,配饰香囊……一样接着一样,一丝不苟地装扮完整以后,九郎这才挥退左右婢女,施施然走出门去。
门外两人皆是一脸一身的汗。
一人是从建业跟带苍梧的世仆汤叟,他是急的。
一人便是那个闯入的黑色身影,他是玄衣骑卫殷铁三。他是累的。
“什么事?”九郎双手拢在大袖中,平淡开口。
他什么也不需做,只昂首站在那里便是一派世卿公侯家的气度泱泱,无端让人信服。
“求郎主救治娃娃。”殷铁三揭开身上的大髦,露出里面猫儿般蜷缩成一团的娃娃。娃娃汗湿的鬓发胡乱的贴在额面上,惨白的小脸比几个月前九郎刚见着她的时候瘦了一半。
“怎么救?”
“传闻太极观的清虚真人乃神医董奉的后人,修的歧黄之术,曾救活过血崩的妇人,能阻止霍乱的横行,还让先天心疾的裴家幼子活到了三十又八……”
“呵!”九郎霍然打断滔滔不绝的殷铁三,压着嗓子低而沉的问了一句:
“殷骑卫,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做什么吗?”
殷铁三整个人顿时一僵,慢慢抬起头来。
脸还是那张长满了络腮胡子的大脸,有别于以往的刚毅,而今满是风霜。
“卑职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卑职有负于郎主的栽培,如今擅离职守,违反军纪,所有惩处甘愿领受。”
殷铁三一字一顿,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九郎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眼前这个只能做兵不能做将的粗犷匹夫今日所说的不是话,而是一块块金玉,砸在地上声声作响。掷地有声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郎主仁善,求郎主施恩。”
殷铁三看了又看怀里的娃娃,将其凌乱的鬓发通通都归拢到耳后,然后脱下身上的大髦裹住放置一旁,最后一拜不起。
汤叟一直站在殷铁三的身边。他的神色从头到尾几经变化,开口几次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奈便只好学着殷铁三的样子也一拜不起。
看着一黑一白两颗头颅匍匐在自己脚下,九郎的脸青了又黑,转眼又笑了,且笑得甚是有些俊俏风雅。
“咦,九郎啊九郎,枉我们不惜辗转千里前来探望于你,忧你病情反复,怕你水土不服,衣食不美,恐你寂寞,心心念念之……哪知如今友人已入门庭,左等右等,你不来见我们也就罢了,竟然站在门口对着冉冉朝阳笑得如此风骚入骨,快跟我们说说何以如此啊?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还是这南疆的美人于建业城中的美人别有一番风韵,惹得我们九郎迷醉?”
伴随着一阵儿清亮之声,几位衣履光华的少年穿过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款款而至。打头调侃的正是比九郎还要小上一岁的光禄大夫王拾的第三子王家十郎。
王十郎瓜子脸尖下巴,双目灿灿,稚嫩俊秀更甚女子,嘴却甚毒,常怼得他人哑口无言愤愤然掉头就走……
在他身后言笑晏晏的两位,年纪稍长,下巴处有淡淡胡青的是河内山翟,剑眉星目相貌堂堂的是吴兴的孙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