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夏律师。”男人大约四十多岁,面容十分俊朗,眼角、嘴角有些皱纹,黑发中间支棱着几根白发,有点突兀。这个客户是萧雅的经理,名叫余震,由萧雅介绍过来。因为对方是萧雅的经理,夏溪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夏溪按灭电脑屏幕,看着余震,显得十分干练:“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呢。”
“我……我想问问……”余震眼角嘴角有点抽搐。面部肌肉扭曲,显得十分痛苦,而且难以启齿,仿佛那是自己最隐秘的伤痕。
夏溪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着。
沉默两分钟后,余震终于开始:“我是想咨询一下,将房子赠与儿子之后四年……忽然发现儿子不是亲生,能取消赠与吗。”
“…………”夏溪仿佛能够看见,眼前这个男人被刺得鲜血淋漓的五脏六腑。
余震又说:“我与前妻18年前结婚。起初感情很好,可是后来……我为了让家人过上好的生活,独自来到云京打拼……2002年12月,有了余同。再后来……与妻子感情越来越差,离婚收场,余同跟我一起生活。我在10年之前买了一套房子,4年之前过到余同名下,打算退休就回老家……那边还有一个房子。可是……上月回家,又听到风言风语,说前妻当年和人不清不楚。以前我怕影响儿子,都没管过,可是这次……我就有种……什么感觉,于是拿了儿子身上的创可贴,去‘大西洋’做了DNA亲子鉴定,结果证明……”余震眼睛红彤彤的,“余同不是我的儿子。”
“…………”
“我能把房要回来吗?那个是我一生积蓄。”
夏溪递给男人几张纸巾:“当时走的‘赠与’还是‘买卖?’”夏溪桌上常备纸巾。客户在面对可能失去房子的恐惧时往往涕泪俱下,夏溪总会表情“冷酷”地递过一张纸巾。
她时常觉得,她是渣化的贾宝玉,好多人都欠她眼泪。
余震说:“赠与。”
夏溪点头:“好的。”
把房过到子女名下,一般就这两种方式。走“买卖”,父母纳税较高,除了契税等等还要再交一笔个人所得税,但是未来比较轻松,子女若想卖房没有附加条件。而走“赠与”,子女若想卖掉,手续复杂、需要公证,而且,随时面临一项危险,就是有天法律会将出售“非直系亲属赠与的房”时必须交纳的20%偶然所得税扩到“直系亲属”。简单来说,目前“赠与”可以避税,但是需要承担风险。
余震道:“上个律师说,‘赠与’只有一年的撤销权。”
“是这样没错。”
余震看着倍受打击:“那……拿不回来?”
“未必。”夏溪比较自信,“‘认为儿子是亲儿子’可以算作‘重大误解’,打到法院赢面很大。”
余震眼睛多了一点光亮:“那还好……那还好……”
夏溪十指交叉:“不过,我还是确认一下,您真的,要起诉余同?”
“假如他不能接受,我猜,他不能接受。”
“假如他不能接受,立即起诉余同?”
“是。”余震说,“这事越早解决越好。现在已经赠与4年,我怕时间越长……越麻烦。”
“……”
“还有一个问题,”余震又问,“我的亲子鉴定,有法律效力吗?”
“没有。个人亲子鉴定不行,需要司法亲子鉴定。鉴定人必须到场,出示证件、现场采样、拍照、记录。否则,您说样本是谁的,就是谁的。”
“那……他要不同意去呢?!”
“没事。”夏溪回答,“以前另一方不配合,法院往往认为证据不足。但是,11年起,婚姻法若干问题的解释(三)规定,如果另一方不配合,推定请求亲子关系不存在的一方成立。”
“那我就明白怎么做了。”
“嗯,”夏溪说,“那么,回去商量一下。如果确定要打官司,再来提交证据,比如曾经抚养过余同的照片……”
“有啊,全是。”余震说着,摸出一个手机,放在桌上,给夏溪看照片。
夏溪一看,心中微颤。
每张照片上面,都是满满父爱。
余震带着余同,在外省旅行、在外国旅行……在游乐场、在动植物园、在滑雪场、在溜冰场、在图书馆、在科技馆、在大学校园、在体育馆、在美术馆、在音乐节、在天湖、在寺庙……而且,每张照片、视频,余震还都做了备注,什么“上围棋课”“上钢琴课”“上篮球课”……里面,余震一脸开心,满眼骄傲,可以看得出来,“儿子”是他离婚之后精神寄托。
夏溪抬眼。
她发现,余震正在讲着余同有多不好:“从他三岁开始,就觉得他其实和我特别不像,也不知道继承自谁。他小时候,曾说学校要交什么费用,要了几百块钱,结果是去充值什么游戏——”
夏溪再次意识到了,对于大部分父母来说,认为子女哪哪都好,前提只是“他/她是我的孩子”。一旦这个前提不存在,便哪哪都坏。
这很正常。
夏溪十分清楚这点。
可是,她会忍不住想,余同,那个只有16岁的少年,也许,将会以“被告”这种极其猛烈的方式同样认识到这点。
假如不能接受……他会收到“爸爸”发的一纸起诉书。
“爸爸”甚至不能等他高考结束。
“生活”这个东西,本质就是“无常”。最开心的事都是由于“意料之外”,最伤心的事也都是由于“意料之外”。
而“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是因为,它总是以一种摧拉枯朽的方式闯入人的视线,将人被迫睁大惊恐的双眼。
那个只有16岁的少年,很快就会明白什么叫做“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