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不理会面有不豫之色的赵观音, 乐呵呵和李贤碰杯。
赵观音为之气结,狠狠揪一下李显。
李显哎呦一声,回头瞪她, “你揪我干什么!”
不远处的裴氏和房氏默契地对视一眼, 抿唇微笑:少年夫妻, 果然爱小打小闹。
赵观音看到两位嫂子脸上的笑容,疑心她们在笑话自己,又羞又恼,咬牙暗恨, 退回自己的坐席,目光在俊秀的李贤和白胖的李显之间来回晃悠。
如果她嫁的是李贤该有多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治费了半日神,头晕脑胀,让李贤和李显留下继续陪群臣宴饮,带着李令月和裴英娘提前离席。
裴英娘不放心, 命人唤来奉御,为李治诊脉。
时值秋冬交替之际,内殿的水晶帘已经全部撤下,换上厚重的帐幔。奉御的声音从仙鹤牡丹锦帐后遥遥传来:“婆罗门药是虎狼之药, 虽有提神之效, 但毒害甚大, 陛下三思啊!”
裴英娘心口狠狠跳了一下。
奉御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什么,李治一直没说话,只偶尔传出几声压抑的咳嗽。
尚药局的直长送来奉御的药箱, 奉御焚香净手,开始为李治施针。
李令月坐在屏风外面,双唇轻抿,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奉御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眉头紧皱,神情严峻,眼角的皱纹比以前更深刻了,“陛下已经睡了,两位公主请回吧。”
摇晃的锦帐后飘出一缕缕清香,狻猊鎏金炉子里点的是助眠的甜梦香。
裴英娘怕惊醒李治,没有进去打扰,拉着李令月,蹑手蹑脚离开。
李令月眼神空茫,平时总是带着笑意的眉眼像沾染了霜色,凝重而伤感,恍然道:“英娘,如果……”
她只说了两个字,又忽然闭住口不说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扬起一脸笑,懒洋洋伸个懒腰,发鬓间的珠钗轻轻摇晃,“我大概是累了,回去得好好睡一会儿。”
裴英娘猜得出李令月没有说出口的话:如果李治撒手走了,武皇后和李弘、李贤他们是不是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答案是肯定的,连李令月也明白。
正殿外的歌舞依旧欢乐喜庆,姐妹俩在回廊前分别,揣着一肚子心事,各自回自己的寝殿。
裴英娘走到半路,忽然想起来,她把李旦给忘了。
李旦一早来接她出去,之后会不会一直待在飞楼等着送她回来?
她想了想,让忍冬去含凉殿找李旦。
“如果阿兄被人拉去入席吃酒,就不必找他了。”
忍冬屈身应喏。
廊下的木芙蓉开得正盛,白色和粉色的花朵点缀在蓊郁的枝叶间,交相辉映,娇艳婀娜。
花枝一枝挨着一枝,伸到廊檐下,花朵叶片簌簌掉了一地。
裴英娘倚着栏杆,伸手撇下一朵浅色芙蓉,花瓣晕红,像胭脂在脸颊边抹开的样子。
急促的脚步声在廊檐深处响起。
她抬起头,忍冬这么快就回来了?
忍冬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跟在她身后的人着墨绿色联珠鹿纹翻领胡服,腰束革带,脚踏长靴,五官深邃,肤色比常人要白一些,但又不是那种白皙的白,更似来自西域的美玉宝石,在明亮的日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晖。
裴英娘怔了一下,站起身,芙蓉花从指间滑落,“执失校尉不是出城了吗?”
执失云渐走到她面前,灰褐色眸子扫一眼左右,轻声道:“太子病了。”
李弘还没走出蓬莱宫就晕倒了,程锦堂不敢声张,一面让人把太子送回东宫,一面派执失云渐悄悄回蓬莱宫禀报李治。
裴英娘蹙起眉头,李治才刚睡下。
“宫中认识我的人太多了。”执失云渐警惕地看着四周,“只能请公主代我走一趟。”
裴英娘眉心一跳,压低声音问:“太子病得很重?”
太子今天的气色确实不大好。
执失云渐知道她和寻常的世家小娘子不一样,并不瞒她,点点头,“莫要让旁人知晓。”
裴英娘心里一沉。
“我这就去含凉殿。”
她定一定神,提着裙角,步子迈得飞快。
执失云渐站在繁盛的花枝下,望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好呀!”一声清斥突兀响起,惊起在树梢梳理羽毛的飞鸟,细枝上的花朵也跟着颤了几下,“我当你为什么中途折返回来!原来是为了躲开我,好和心上人辞别!”
执失云渐眉头轻皱。
一个头梳双鬟髻,穿鹦鹉衔花草纹交领窄袖上襦,系藕丝罗裙,臂上搭织金描边绣国色天香披帛的女子从木芙蓉树底下钻出来,几步跳上台阶,顿足厉声质问:“执失大郎,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爱慕永安公主!”
执失云渐双眼微微眯起,淡淡道:“窦娘子慎言。”
窦绿珠冷笑两声,“你敢说你不喜欢永安公主?那你为什么会把你祖母传下来的匕首赠给她?!”
她听大母说过,那把匕首是九江大长公主的遗物,是当年执失驸马征战之时从某个西域小国缴获的战利品。执失驸马凯旋时,把匕首当成礼物送给九江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嘴上说不喜欢利器,但一直把匕首带在身边。后来大长公主病逝,公主身边服侍的旧人怕驸马睹物思人,偷偷把匕首藏起来了。驸马临终之前,让人取出匕首,送给长孙执失云渐当念想。
那么重要的东西,他竟然随随便便拿去送人!
执失云渐眉头皱得越紧,没有开口解释。
“你拒绝亲事的时候,亲口说过,没有建功立业之前,不会考虑成家之事。”窦绿珠眼圈有些发红,“我当初竟然还信以为真。如果不是我刚才悄悄跟着你回宫,还真会差点被你蒙骗过去。”
她眼角淌下泪来,“所有人都晓得我对你的心意,你却一而再再而三践踏我的真心!还拿建功立业来当借口搪塞我!如果你已经有了心上人,照实和我说,不管你喜欢的是金枝玉叶,还是寒门之女,我窦五娘拿得起,放得下,不会缠着你不放的!”
廊檐另一头似乎有轻轻的脚步声,执失云渐遽然转身,几步走到树枝底下,遮住自己的身形。
窦绿珠擦擦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你连和我说几句话都觉得不耐烦吗?”
执失云渐没吭声,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他心里确实是不耐烦的,不过现在不是和窦绿珠较真的时候。
窦绿珠默默垂泪,她乃名门世家之女,还是公主之后,正儿八经的天之骄女,执失云渐凭什么这么轻贱她!
她都哭得这么伤心了,他依旧冷冷的,连句安慰的话都舍不得说,还让她闭嘴!难道他真的不懂得什么是怜香惜玉吗?
裴英娘很快到了含凉殿。
一个高大的身影迎面走来,脚步匆忙,漫不经心看她一眼,步子停了一停,嘴角轻扬,“公主。”
数日不见,她出落得愈发好了,渐渐有了少女的娇艳秀美,弯眉下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神采奕奕。
“武奉御。”裴英娘谨慎地后退一步,尽量让自己的呼吸更平稳一些。
武承嗣似乎想说什么,想起武皇后的吩咐,没敢耽搁,匆匆带着人径直往南边走了。
忍冬小声提醒裴英娘,“公主,武奉御前几天又升官了,现在是秘书监。”
裴英娘嗯了一声,继续往里走。
上官璎珞和房瑶光立在殿门前,一个戴纱帽、着圆领袍,一个梳高髻、穿襦裙,两人都朝她眨眨眼睛。
上官璎珞一边眨眼睛,一边悄悄挥动右手,做出一个阻止的暗示。
房瑶光五指握拳,轻轻晃了晃。
裴英娘心头雪亮:武皇后已经知道太子的事了。
程锦堂祖上是开国功臣之一,程家满门荣耀,但程姓仍然属于寒门,难以并入世家之列。武皇后想要笼络程锦堂,易如反掌。
他故意支开执失云渐,是为了向武皇后报信。
裴英娘微微一叹,既然武皇后已然知晓,那么她就无须遮掩了,否则肯定会惹得武皇后不快。
她快步走入殿中,武皇后头梳垂髻,斜簪宝钗,着交领襦衫,七破间色裙,坐在屏风前翻看奏折。
殿里点了一炉香,香烟袅袅。
重重帐幔后,李治仍在熟睡。
“母亲。”裴英娘仓惶奔入内殿,“执失大郎说太子殿下发病了。”
武皇后撩起眼帘,眼角眉梢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妩媚风情。
“果真?”她唤上官璎珞进殿,“让两名奉御速去东宫为太子诊治。”
又叫房瑶光去请宰相,“别惊扰了陛下,请两位相公过去照应。”
裴英娘退到一边,看着武皇后忙乱。
执失云渐的顾虑其实是多余的,武皇后不会在这个时候对太子下毒手。
武皇后沉得住气,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才刚刚离开长安,她需要重新赢得李治的信任。太子再度病倒,武皇后不仅不会不利于太子,相反,她会把太子照顾得妥妥帖帖的,以示她的宽容大度。
裴英娘想通这点,悄悄松口气。
武皇后调派人手,把自己的慈母心肠发挥得淋漓尽致。招手把裴英娘唤到跟前,抬起她的下巴,审视片刻,微微一笑,“好孩子,你先回寝殿去吧。”
裴英娘敛裙告退。
走到廊檐拐弯的地方时,忽然听到一阵嘤嘤泣泣的哭声。
木芙蓉的浓阴中,一个秀眉俊眼的妙龄少女堵在执失云渐身前,声泪俱下,“我到底哪一点不合你的心意,你今天必须说清楚!”
她紧紧攥着执失云渐的衣袖不肯放,一声声哭诉自己的委屈。
执失云渐惯常的面无表情,表情隐忍,如果不是他此刻腰间没有佩长刀,裴英娘怀疑他可能会一刀把少女拍晕。
她脚步一顿,忍冬凑近几步,附耳低语:“公主,那是窦娘子,淮南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儿。”
裴英娘记得窦绿珠,李令月和她八卦过,窦绿珠在李治面前歪缠执失云渐,非要执失云渐舞剑给她看,结果被执失云渐杀气凛然的剑舞给吓哭了。
淮南大长公主和武皇后来往密切,窦绿珠时常随祖母进宫。在执失云渐面前碰钉子之后,她不肯放弃,仍旧围着执失云渐打转。
她丝毫不遮掩自己的心思,直白得近乎放肆,三五不时会闹出一点小动静,连明目张胆和薛绍眉来眼去的李令月都不得不甘拜下风。
裴英娘有些哭笑不得,执失云渐悄悄返回宫中报信,竟然被一个小娘子给缠住了!
这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放慢脚步,故意和忍冬大声说话。
窦绿珠虽然胆子大,毕竟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女郎,正是脸皮薄的年纪,听到说话声越来越近,松开紧紧扒着执失云渐的双手,飞快擦去眼角的泪珠。
执失云渐抬眼看向裴英娘,眼神锐利。
趁着窦绿珠背对着自己,裴英娘摇摇头,动作微不可察。
执失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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