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双刃剑,只臣服于强大的天可汗,如果哪天皇室压服不了他们,羁縻州、西域诸都护府必将四分五裂。
裴英娘连执失家都拉拢过来了?
秦岩哆嗦了一下,不敢说执失是跟着自己来的,“真师和执失有要事相谈。”
他故意说得模模糊糊的,以撇清自己的嫌疑。
这话听在他伯祖父的耳朵里,意义就不一样了。
他吩咐身边仆从:“准备一处僻静地方。”
仆从领着裴英娘和执失云渐走进秦府内院。
院子空旷宽敞,回廊围绕,除了青石条铺就的甬路,四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连杂草都没长一根,僻静是真僻静。
裴英娘让蔡净尘守在附近,倚坐在美人靠上,“执失将军想和我说什么?”
执失云渐站在廊檐下,握刀柄的手捏得极紧。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看着裴英娘的眼睛,“对不起。”
猜到他会道歉,但是他语气中的沉痛还是让裴英娘诧异了一下。
她笑了笑,“你当时知道我在马车里吗?”
执失云渐摇摇头。
他以为那只是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只是车夫稍微可疑了一些。
但那里是平康坊,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或许车里坐着哪家郎君,饮酒作乐时被妻子的家人撞见,急着回家找妻子赔罪,才会催促车夫走得那么急。
又或许车夫贪酒误事,忘了迎接主人,怕主人责罚……
“你什么都不知道,何必愧疚。”裴英娘浅笑道,“秦岩也在场,且不说你们有要务在身,不能分心,何况你们并不知情呢!你们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他们只是没细究马车的古怪之处,又不是明知她有危险还见死不救,真的怪不到他们身上。
执失云渐眉头皱得愈深,刀刻般的侧脸写满黯然。
他如此自责,倒叫裴英娘有些为难。
秦岩性子跳脱,痛骂几句就忘了那晚的事。执失云渐沉默寡言,心事深沉,如果不把事情说开,以后成了他的心病,那就难办了。
她想了想,站起身,正色道,“这事说起来,只能怪武三思。”
她那晚情急之下顾不上等杨知恩,被人钻了空子。
扈从只知听命于她,没有细究她的命令是不是稳妥。
婚宴上众人忙乱,武侯们顾不上她……
说起来,人人都有错漏之处,难道人人都要负责吗?
做出不轨之举的人是武三思,裴英娘谁都不怪,只怪武三思和背后为他提供帮助的人。
好端端的被人掳走,她何错之有?难不成每天都派几十个人围在身边,才能放心出门交际?
这就和后世女孩子受到伤害,世人不想着先谴责罪犯,先责怪女孩子没有警惕心、不该单独出门一样。
自责、悔恨,外人的非议,才是压垮受害者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裴英娘不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她不是罪人,执失云渐和秦岩也不是。
她要做的,是把所有妄图伤害她的人揪出来,让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执失云渐明白裴英娘的意思。
道理人人都懂,可事情真的发生了,他没法云淡风轻地把它当成过眼云烟。
万幸李旦及时赶到,假如李旦没来呢?
光是想到那个可能,他就觉得满心苦涩。
“当年……”他声音暗哑,缓缓道,“大父受到牵连,获罪流放巂州,巂州远在蜀地,十分荒凉。大父不忍大母陪他远赴巂州,提出与大母和离。驸马获罪,公主为了撇清干系,同驸马和离、义绝,本属常事,而且大父是异族人,历来被宗室视为下流,大母是堂堂公主,不必陪大父受苦。”
听他突然提起不相干的往事,裴英娘怔了一怔,耐心听他讲下去。
执失云渐凝望着宽敞的院子,秋日艳阳倾洒而下,青石板上波光粼粼,“大母自然不愿意,她主动上表请求削去自己的封邑,抛却长安的富贵繁华,毅然陪同大父赶往巂州。”
院中金光闪耀,空气里暗尘浮动,他面无表情,淡褐色眸子蒙上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水光,“刚到巂州不久,大母就病故了,从小娇养的金枝玉叶,哪里受得了旅途颠簸。”
这是裴英娘头一次听执失云渐说这么多话,说的还是他的家事。
“后来大父奉诏回到长安,沙拓叛乱,圣人想重新启用大父。”执失云渐眼眸微微低垂,“大父身经百战,勇武了一辈子,到老依然能赤手空拳打倒三个扈从……可他拒绝了圣人的征兆。”
“大父说,大母离世以后,他再也提不起刀了。”
裴英娘叹息一声,执失云渐的祖父回到长安不久就猝然去世,李治颇为痛惜。
“大父临终之前,反反复复提起大母临死之前的光景,那是他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如果给他重来的机会,大父宁愿由朝廷出面义绝,也不会带着大母去巂州。夫妻分离,总好过生死两隔。和离之后,还有再见团聚之日。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大都督的封号,号令禁军的兵权,圣人的倚重……和大母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执失云渐眸光越来越深,忽然俯下身,半跪在裴英娘面前。
裴英娘一阵愕然,下意识退后一步。
“那时我年纪小,不懂别人口中骁勇善战的大父为什么变成了一个喋喋不休、满头白发的老者……”他抬起头,“现在我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没抽,我的网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