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
暂时还没人知道他隐秘的心思,所以没人会说三道四,等真相暴露的那一天,就不一样了。
裴英娘是备受爱戴的永安公主,是尊贵的相王妃,他不能成为她的污点。
而且……阿娘走了,他什么都没了,他怕有一天自己会控制不住……裴英娘那样干脆,一定会像拒绝执失都督一样,彻底远离他。
说不定还会厌恶他。
“我不会在这里待很久。阿坤是个很常见的名字,他们以为我是土生土长的山民,我不会给娘子添麻烦……”他低头绞干衣袖,轻声说,“这伙山匪只是吃不饱肚子的百姓,他们劫掠的商队大多是本地豪族雇佣的地痞,那些豪族鱼肉百姓,故意拖延修筑栈道的工程,阻止外面的官兵进城,趁机哄抬物价……再过两天,我会把山上的人送走,你以后也不用再来寻我,我不会一直待在羁縻州。”
“你要去哪里?”阿福怔怔道。
蔡净尘微微一笑,火光照耀中颊边的刀疤异常醒目。
他抬起手,一记手刀砍向阿福的后颈。
阿福软倒在地。
今年长安的秋天来得格外早。
刚回相王府的时候,榴花红艳似火,一转眼,枝叶间挂起累累的石榴果。使女们头戴楝叶,臂上缠缚彩丝,谓之辟邪驱疫。
冯德端着漆盘走进回廊,盘里一团团彩线颜色鲜艳,“郎君,今天该系长命缕,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李旦负手站在石榴树下,望着庭前空空的秋千架,微风拂动彩绦,铃铛摇曳,送出阵阵脆响。
藤萝间一串串葡萄低垂,西域引进的葡萄种苗,结的葡萄圆润晶亮,据说很甜。
裴英娘刚住进来时就盼着尝尝葡萄了,现在葡萄熟透,她却不在。
等她回来的时候,葡萄多半已经烂光。
“郎君,去九成宫的人应该快到了,再过不久娘子就能回来。”冯德试探着道,“是不是派几个人去城门守着?等娘子车驾到了,您好出去迎接娘子。”
李旦沉默半晌,摇摇头。
自从圣人册立六王为太子,相王府渐渐有风雨飘摇之势,郎君早出晚归,变得更寡言少语了。
也更让人猜不透。
冯德默默叹息,没敢接着劝,躬身退下。
武攸暨抵达九成宫的时候,裴英娘和李令月早就把行礼收拾好,只等动身。
前几天李旦信上说会有人接她们回长安,她以为李旦会亲自来,没想到当苦力的是武攸暨。
韦沉香抱着李裹儿,紧紧跟着裴英娘,翘首以盼,生怕她们把她丢下。
因缘巧合,李显的长女最后取名李裹儿——裴英娘曾犹豫要不要劝韦沉香改个名字,思量之后还是作罢,韦沉香分明是想借女儿邀宠,以激发李显的愧疚之心,她还是别掺和了。
武攸暨瘦了些,精神气倒是还好,笑呵呵和几人见礼,还给薛绍、李令月的儿子和韦沉香的女儿准备了见面礼。
韦沉香大为感动,谢了又谢。
裴英娘问起郑六娘,武攸暨脸色微红,嘿然道:“她还早着呢。”
一行人乘坐牛车出发,薛绍为了照顾李令月和儿子,也窝在卷棚车里。
骑马的是武攸暨和裴英娘。
“姑母和太子……”武攸暨催马上前,和裴英娘并辔而行,小声说,“水火不容。”
以前武皇后和李弘虽然偶有争执,但表面上还维持着母慈子孝。
李贤锋芒毕露,不耐烦和武皇后虚与委蛇,满朝文武都看得出李贤十分疏远武皇后。
“端五节时,姑母赐下黍粽、艾酒、荔枝、卢橘,命人送往东宫,太子推拒,和宫人说,他怕自己吃错东西。姑母大怒。”武攸暨眉头紧皱,武皇后和太子关系紧张,他身为武家人,在朝中着实尴尬。
武承嗣一心为武皇后排除异己,不在乎同僚们的眼光,武攸暨不一样,他辛辛苦苦才和同僚们建立起信任,不能功亏一篑。
裴英娘蹙眉道:“圣人呢?”
武攸暨环顾一圈,小声说,“先太子逝世后,圣人一病不起,已经数月完全不理政事了。”
李治真的不管朝政了?
裴英娘捏紧手中的银丝鞭绳,“你来之前,相王可有什么吩咐?”
武攸暨面露尴尬之色,“实不相瞒,我只见到相王府的长史,相王不曾有什么话嘱咐我。”
裴英娘没再问起李旦,转而说起其他事。
秋高气爽,漫山红遍,官道两旁山岚绮丽,花团锦簇,一层层红黄色彩浓淡相映,山下沃野千里,像一幅幅徐徐展开的画卷。
一行人走走停停,一边欣赏烂漫山色,一边慢慢赶路。
薛绍和武攸暨偶尔来了兴致,停车山道,对着疏朗秋光赋诗几首,题写在路过的驿站里。
寺庙、驿站、风景名胜是诗人们留诗最多的地方。
裴英娘每到一处驿站,走进去四处瞧瞧,看到好诗,立刻命人抄录下来,顺便连诗人的姓名籍贯一并记下。
诗人们到处留下诗作,为的就是扬名。每年有无数进京赶考的学子、北上游历的文人,因此长安附近的驿站墙壁上密密麻麻,全是诗句文赋。
驿长苦着脸告诉裴英娘,诗人们文思泉涌,到处刻字,他们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重新粉刷院墙。已经闻名天下的大文豪留下的诗,当然不能随便铲掉,只能委屈那些默默无闻的学子们。
裴英娘灵机一动。
汉末时有月旦评,无论是谁或是谁的诗词字画,经过品评后,立刻身价百倍,闻名天下,从此跻身上流士族圈子。天下英豪,都以被品评为荣,哪怕是被骂得体无完肤,依然有人甘之如饴。
诗人们分散东西,南来北往,很难聚齐,举办诗会只是热闹风光罢了,意义不大。
既然驿站、寺庙到处有人留诗,不如定期派人抄录所有诗作,每隔一段时间评出前十名,凑够百首后,刊印成诗集,一定能迅速流传开来,引得天下文人学者趋之若鹜。
这样也能最大限度地保留佳作,免得锦绣文章被不识字的驿站奴仆无情刮掉。
裴英娘越想越觉得可行。
修撰古籍的事工程浩大,需要抽调大批学士,调用朝廷的全部藏书,可以说是举国之力。没有朝廷的襄助,个人可能需要花费一二十年,才能干出一点点眉目。
所以李治一纸敕令颁下,李旦不能违抗旨意,只能让李贤接手。
但是品评诗赋,刊印诗集这种事,不需要大动干戈,相王府完全能自己办好,李治管不着。
李贤如果还想抢的话,他们绝不会退让。
裴英娘打定主意,默默盘算章程,回到长安时,她连具体的人选都想好了。
公主府、相王府、英王府的仆从在城门外等候多时,看到柳林后渐渐驰来的车马,纷纷迎上前。
李令月掀开车帘,往外看一眼,不满道:“几个月不见,八兄竟然不来接英娘?”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怕裴英娘听到会伤心。
薛绍抱着儿子,摇头道:“英王也没来,或许今天圣人有事召见他们。”
韦沉香没看到李显来接她,哭哭啼啼,怀里抱着的李裹儿也跟着大哭,英王府的下人正在劝解她。
李令月听到哭声,心里愈加烦躁,脸色阴沉如水,如果不是为了陪伴她,英娘不会和李旦分开这么久,新婚夫妻乍然分离,李旦会不会变心?
她起身钻出卷棚车,“如果八兄敢冷落英娘……我……”
秋风萧瑟,薛绍低头拢紧儿子的小衣裳,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裴英娘远远看到阿禄和其他相王府家奴,想要下马,阿禄几步奔上前,笑嘻嘻道:“娘子,咱们从春明门回去。”
春明门和隆庆坊离得最近。
裴英娘莫名所以,和李令月等人辞别,没有下马,直接拨转马头,和众人分开。
秋天也是郊游的好时节,春明门前熙熙攘攘,士民百姓,男女老少,趁着晴朗天气,盛装出行,相约去乐游原玩耍。
相王府的甲士豪奴们簇拥着裴英娘进城,很快拐到空阔宽敞的长街上。
宅邸巍峨,绵延近半座里坊,时不时可以窥见坊墙之后精巧华丽的飞檐翘角,府门外护卫层层把守,庄严肃穆。
王府重地,平民百姓不敢接近,相王府门前的长街异常冷清,只有马蹄踩过石板的踏响。
裴英娘环顾左右,啼笑皆非。
王府外沿路的院墙和街旁榆树上,百花齐放——自然不是真的鲜花,而是彩绸锦帛编织出的假花。
她骑在马上,目光所及之处,牡丹、芍药、山茶、莲花、芙蓉、海棠、蔷薇、紫薇、绣球……各色繁花竞相绽放,锦绣如云,一派绚烂春光。
树枝上系满彩绦,微风过处,彩绦迎风飞舞,和彩花交相辉映,说不尽的恢弘富贵景象。
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府门前,穿茶绿褐圆领掐金丝蜀锦袍,戴紫金冠,脚踏皂靴,腰束玉带,长身玉立,面容清隽,嘴角轻抿,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眉宇之间,气势沉静。
他缓缓走下石阶,伸出手。
裴英娘翻身下马,笑着扑进男人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要靠蹭玄学来拯救自己了……所以可能半夜发文……
接下来都是一天一更,保证是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