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〇)
听完张华此人的呈堂证供以后,包大人对他口中与魏登有来往的各方各界人士表示很担忧,佐以留老爹蓝皮簿里提到的记叙,一点也不敢掉以大意。为免打草惊蛇太过,包大人对外并未揭示张华的前江洋大盗身分,而是宣告此人因先后犯留庄村入室强盗杀人后放火,及暗香居入室窃盗后纵火杀人等二案,依律处斩,已当堂开铡。实则另行安排保护拘禁,使其苟活一阵,欲让他将来做关键证人,指认主谋魏登,届时再一并论罪科刑。
此项消息一经对外放布,暗香居的孩子们始知原来自己家乡当初那一场大火,原乃是因经人为助势方会酿成如此大灾,一时思起故去家人,悲愤交加,纷纷抱头大哭,场面一阵哀戚。惟可庆幸者,终究是天网恢恢不漏,即便多年经过,案情仍得以真相大白,凶手终未能幸免于法外,也算给了他们尚年幼的心灵一丝安慰了。
所有孩童之中,唯独留华不好呼弄。彼时已长成小少年的他,眉目清秀,弯月般的眉毛紧紧地蹙着,清澈的瞳谋中却压抑着一股忍抑的情绪,即使心中有疑,他却懂事地未当场发问,只是伸出手按着他妹妹的脑袋,不时安慰,看得包大人都对他的早熟于心不忍,私下将他召来,解释道:「令尊一事,现下尚无法与你详说,不过本府保证,有朝一日,必定会给你们留家一个交代。」
留华望着他眼前这位长者笃定正直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不无坚毅地道:「留华知晓了,一切但凭包大人作主便是。留华相信大人,在那日到来之前,再不会有疑问。」
包大人待他离开后,不觉向旁人感叹,对留华做出了极高的评价,曰:「年少已成,此子能成大器,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而先前经包大人主祭过门神之后,便得以自由出入开封府的留老爹鬼,彼时瞅着他这儿子告退后恭敬离去的瘦条背影,一双鬼目中皆是安慰与骄傲,就像天底下间,所有以自己孩子为荣为傲、并因之已满足不已、再无所求的父亲一般,尽是慈祥神色,随即便已尾追了上去。
(一九〇一)
三日后,留老爹鬼来向我告别。
汴梁城内屋檐连绵不绝直接城外,还有不少的柳堤绿地美化,形成四通八达的林荫回路,加上近来天阴,外頭日光不强,只要不太挑剔前进地点,街上有不少来来回回的人影可供利用,留老爹鬼自回城以后便彻底从在下的吊佩中解放,外出有八成之地都不会卡路,不再需要借助我等帮忙他行动了。
一连三日未曾见他,彼日再见,却见他平静地立在当初那初见他时的墙角边下,斑驳在摇曳的柳枝中,身影已淡薄地似乎经晚风轻轻一吹,便会要跟着消散。
我当时心中就已有个念头飞过,三步并两步快走至他的面前,不顾路人看疯人的目光,对着空气中的他便问:「留兄,你怎么了?」
墙影中的人只是淡淡一笑:「心愿已了,某似乎快离开了,便来同郎君打声招呼。郎君助某甚多,又对小儿小女有再造之恩,某此生已无以为报,只待来世复结草衔环,再来偿报郎君的恩德。」
想着此人是留华的父亲,我彼时的心情不免有些复杂:「……你的心愿,难道不是想揪出杀害你的真凶,而见他伏法吗?」
留老爹鬼摇了摇头,面上的表情很平和:「在某死前一刻,最忧心者,不过一子一女罢了。如今见他们确实安好,且能得郎君与府尹等人之关照,也便无甚可忧心了。何况,某所知所忧之事俱载于簿内,如今有包府尹此般清明干练之人愿查后续,某此生心事可说已尽了,亦是时候该离开了。」
我不禁苦笑:「……留兄倒是看得很开。」
留老爹鬼笑了:「某已非此世间之人,想来便是想长留伴于蕾儿华儿身边,对他们而言亦是无益罢。只是要再劳烦郎君一事,若日后得遇机会开解小儿,冀能令他明了自己身边关心可靠之人甚多,要他遇事莫要独担,莫需同我当时那般,只能选择将事皆藏心中。人生在世兜转不过数十载,他年岁还长,尽可再活得随意些亦无妨。某无能与他一个天真无忧的儿时,总希冀着他日后能多补一些喜乐回来。至少对着亲近的人,大可不必时刻拘谨也无妨。」
一段疑似临终遗言的请托内容,我听完后却觉得有些为难。这等话语,只消开口说出的人名头不同,言语上的重量及效果,总会是不一样的。
因此反复思虑了一阵后,在下决定回他说:「这种话,该让留华知道,是自留兄你口中所说出的才是。我这就去告诉他!」
说罢转身便往开封府方向走,也不管彼时天色已向晚,造访开封府上的时间合不合适,又或留老爹鬼在自己后边喊着什么他人都已经死了,事到如今莫想再打搅他儿子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之类的鬼话。
虽然他先前就是以此为由,请我让他默默在旁看看自己的子女便好,不要告知他们自己鬼魂回来的事情。那时我见他灵光稳定,觉得这个「做沉默父亲」的提议不是没几分道理,便尊重家长意见,从头到尾没向留华兄妹透出一点「嘿,我其实见到了你们老爹的鬼了诶」之类的风声。
可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他们父亲的魂魄已将近升天,明知留华这少年,似乎对当年无能分担己爹忧愁一事多少有些耿怀,甚至隐隐有愧疚之貌,再让他错过这父子最后相知的机会,未免对他太不公平,何况这留老爹鬼也有些小瞧自家儿子对异常事物的承受能力了。
(一九〇二)
入开封府找到留华之后,我将他带去一偏僻的空房,见他老爹果然担心地跟了过来,将房门带上了以后,便将撞他爹鬼一事、无涉案情的部分,以及他老爹方才跟我讲的一番的留言都与他一并说了。
新起的烛光之下,留华目中闪闪若有雾光,死盯着我所表的一处空处,手下握拳,张口声音微抖:「老师……你说……家父,家父如今,便是立在这间房里么?」
我瞅着留老爹鬼复杂却也不失动容地盯著自己儿子看的神情,二话不说地肯定点头。
「——爹!」
这名一向在我等之前都尽量将自己表现得镇定的少年,见到当时的我一点下头后,竟是随即便对着空中失态地大喊了出来,言貌激动哽咽,看得我心生不忍,他对面的留老爹鬼的鬼眼之中,亦好似泛出了晶亮的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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