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及说的哪里话,人都会老的,本宫也不例外。”当然,我指的是我的心,我的面容却是永恒不变了。
两个人相对而立,阿及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么多年了,他已长成一个成熟沉稳的中年人,但见到我时,他那用手挠头的动作依然没有改变。
“阿及,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打破尴尬,随意问道。
“臣奉命调配兵力,保护行宫,因担心娘娘——与陛下的安危,所以亲领卫队,前来保护。”阿及答道,眼睛始终停滞在我的身上,又讶然道,“娘娘一点变化都没有,一如当年。”
我略略点头,言道:
“这么多年了,你妻儿可好?”
阿及来江都十几年了,算算年岁,也该成家立业了。
阿及神色微微一动,眼中现出一丝黯然之色,言道:“微臣并未成家。”
我的笑容停滞在脸上,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的心思我又如何不明白,只是万没想到,他竟至今未娶妻成家,当初本来以为他调离京城,于他而言,或许是好事,时日一久,自然会把年少的心境丢掉,只要不再看到我,他一定会娶到一位佳人为妇,相守一生。
我怔怔立着,这一次,轮到我尴尬无语了。
待听到脚步声时,已有人近至身边,嘻嘻笑道:
“哟,娘娘也在这赏景啊?这位是——宇文大人啊?”陈婤故作惊讶道。
阿及慌忙敛起神色,恭身一礼:
“微臣参见陈嫔娘娘!”
在来江都之前,杨广曾大封六宫,陈婤因其资历老,也被晋为嫔。而杲儿,也得了江南富饶乡的封地。
“免礼,免礼,是臣妾打扰娘娘与宇文大人了,臣妾这便告退。”陈婤言毕,转身而去,而我心里,莫名有一丝不安,陈婤的突然出现,难道仅仅只是巧合么?
夜色已深,我也不便再与阿及交谈,于是返身回寝宫,但是直觉上,阿及炽热的眼神一直追随着我,直至我转弯,他再也看不见。
这么多年了,他的心思非但没有减去半分,反而愈来愈深,令我颇有些愧疚,是我无意中,耽误了他的终身。
此后,便经常在行宫看到阿及,但我却从不敢与他深谈,每次都是淡淡而过,希望我冷淡的态度能够打消他心里的那份炽热。
日子一天天过去,行宫的春夏秋冬便如一幅幅淡然无味的画卷,一一从面前展开,又卷起。我看着秋日的叶枯叶落,看着春日的草长莺飞,听着杨广每日里必听的靡靡之音,心境也随之漠然起来。
两年后。
大业十四年,因着杨广的穷奢极欲,搜刮民财美女,各地农民起义军迅速发展,攻破城池,并发布檄文,声讨杨广的十大罪状,突厥未攻过来,但大隋已失三分之二。
杨广每日焦燥不安,却越发的宠幸美女,夜夜笙歌不止,行宫也已扩大,宫中妃嫔,几乎可用无数来计。尽管如此,他每夜仍是睡不安稳,有时我就在他身侧,他却死命抱着,在梦中嚎哭而醒,醒来后,总是反复问我一句话:
“朕究竟犯了什么天条?居然要受此惩罚?”
我心中凄哀无比,也无言语再安慰他,该说的,这些年我全说过了,只是他从来不听,倘若他不这般荒淫,曾经强盛一时的大隋,如何能沦落到这种地步?
先帝在时的强盛,如今看来,却只是昙花一现。
夜里的他那般脆弱,曾半真半假的幻想:
“朕当初平南陈,亦未杀陈后主,而且还封了他的爵位,而朕再怎么奢侈,也未见得就超过陈后主,皇后,你说,如果真有了那一日,他们会不会也封朕一个爵位?”
我无语摇头,当初是大隋平南陈,国与国之间的征战,既然胜者为王,先帝当然愿意做个仁德之君,饶陈后主不死。
而如今,情况是大为不同的,百姓一向最能隐忍,如今却是被逼无奈,他们是饿着肚子起义,看到杨广如此的奢侈,不把他千刀万剐才怪。
但我嘴上却不能如此说,只叹道:
“也许会吧。”
杨广揽过我的肩,他的手心有些颤抖,那是一种强烈的不安,口中直说:
“真有那一日,朕把妃嫔美女全给他们,只留下皇后陪伴便好。如此,他们就不会杀了朕了。”
半梦半醒时的脆弱不堪丝毫不影响他白日的威严,那是他用尽全力支撑着。对于各地来报的军情,他已发展至不闻不问,反而掩耳盗铃,说兵士谎报,并直接斩杀。
那些日子,我的心中也极是惶恐,不敢想像自己的命运,或许在城破的那一日,我便只有用三尺白绫,结束我这一生。
阿及熟知当前的局势,见我如此忧心,总是时不时过来劝慰:
“娘娘,有微臣在,不会让任何人伤你一分一毫。”
心中不是不感动的,但是阿及一己之力,如何能与来势凶猛的农民起义军相抗衡?隋朝大厦将倾。
我连夜写了两封信,一封寄给昭儿,叫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倘若江都沦陷,他便带着彤儿与孩子隐居乡野去吧。另一封寄给晗儿与士及,也吩咐他们万一大事有变,他们夫妻带着孩子躲起来。荣华富贵不过过眼烟云,我只要他们都平安的活着就好。
托阿及寄了信,方听到杨广宫里笙歌又起,心中只觉烦闷,都这种时候了,他还不忘记享乐,难道真的是知道大难临头,反而要得过且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