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亲眷初到徐无山之时,原打算招兵买马与公孙瓒作对。怎奈实力悬殊缺乏粮草,只能先开荒种地。后来外面局势越来越乱,许多百姓携家带口逃到山里恳求收留,田畴一片善心尽皆答应,山里人口愈来愈多,最后达到五千余户。带着这么多百姓,吃穿都是问题,何谈行军打仗?眨眼间十多年过去了,莫说公孙瓒,连袁绍父子都跑河南去了,刘虞之仇还找谁报?雄心壮志已成过往云烟,田畴心灰意冷,如今这山里百姓安居乐业与世无争,何必再回那个混沌世界呢?
邢颙已看穿他心事,思索片刻转而正色道:“子泰兄难道只贪眼前安逸,就不顾我大汉子民后世安危吗?”
“嗯?”田畴木然的脸上泛起了关切之色,“贤弟何出此言?”
邢颙正襟危坐手指东北方向,只说了两个字:“乌丸!”
这二字不亚如当头棒喝,田畴恍然大悟——乌丸本是东胡族的分支部落,因最早活动于乌丸山而得名,从属于匈奴。汉武帝元狩四年,卫青、霍去病大败匈奴,将匈奴逐出漠南,乌丸就此臣属汉族,为大汉监视匈奴活动。王莽篡汉时曾一度叛乱,至光武中兴再次归附,光武帝命他们迁到辽东、辽西、右北平、朔方等边地十郡,自此与汉人杂居。此后汉朝与羌族、鲜卑冲突不断,乌丸夹杂其间或战或降摇摆不定,甚至在灵帝后期还勾结渔阳太守张纯发动了一场叛乱,被公孙瓒戡平。刘虞赴任幽州以后采取怀柔政策,因而中原虽乱,乌丸与汉人却也相安无事;刘虞死后,袁绍为了联合各方势力剿杀公孙瓒,更加优待乌丸,不但矫诏册封多个大部落首领为单于,还以袁氏宗族之女与之结亲。这一系列怀柔促使其势力逐步壮大;加之北方鲜卑也在内乱,更给了他们可乘之机,袁曹官渡对峙之时,他们便出兵襄平,幸好太尉程闵出兵阻拦。
如今他们将各部人马再次集中到辽西,四处趁火打劫,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想到这些事,田畴铁硬的心又悸动起来,毕竟是大汉子民,也曾以天下为己任啊!
邢颙始终注视着田畴的表情,见他脸庞微微抽动了两下,又趁热打铁道:“乌丸肆虐已非一日,只有将其驯服,幽州百姓才能安稳度日,我大汉边疆才不至于有患!兄长若是七老八十,小弟也不说这些。可你我皆在壮年,建功立业还不算晚。为国效力乃士人本分,若为程闵献计除乌丸之患,不但利国利民,倘若侥幸得个一官半职也算报国有门啊!”
田畴听他有志于仕途,眼神又黯淡下来,默默灌了一碗酒:“入仕为官就算了吧。愚兄闲散已久,早没这个念头了……”
“兄长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此处百姓想一想。在这深山老林里窝着,何年何月才算尽头?老人至死不能魂归故里,孩子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山外面什么样,不能出去报效国家造福于民,你教他们读书明理又有何用?人总是要出去闯的,这小山沟不可能关他们一辈子呀!”
田畴的表情异常痛苦——这片山真的很奇妙,刚来的时候只想秣马厉兵杀回去报仇,可随着岁月变迁又开始依恋这个地方,甚至开始害怕外面的天下。不过田畴也明白,这种日子早晚会有尽头,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能挡住外面那个世界,直面现实的日子早晚会来……
“贤弟说得对,早晚会有那么一天。你乃民之先觉者。”
“您同意出山了?”邢颙费尽说辞总算打动了他,“既然如此,速速收拾行囊,咱们明日就去邺城拜谒太尉大人!叫村民们……”
“别急。”田畴摆摆手,“袁绍、袁尚父子都曾征辟过我,我风闻他们为人傲慢没有答应。料想程闵如今兵强马壮,待人接物也不外乎如此,还是不要草草行事的好。”
“兄长偏见。袁本初自恃四世三公割据河北,可程文杰乃是当朝太尉,听闻他礼贤下士广揽奇才,你我兄弟若去,日后必得重用。”
田畴不禁冷笑,“袁绍在世时凭借兵马之盛自作威福,如今程闵也走到这一步了,从古至今官位权势最能移人心志,仕途中人谁又能真的谦恭守本一辈子?就拿贤弟你说吧,随愚兄隐居多年,我以为你淡泊名利不问世事了,可现在还不是想再寻进身之阶?”
邢颙被他噎得一时语塞。
此时天色已渐渐黑下来,幽深的山谷中更是暗淡无光,阡陌茅舍已融化在一片朦胧之中。田畴拾起筷箸,心不在焉地敲打着案头的瓦罐,好半天才道:“这样吧,烦劳贤弟再辛苦一趟,先去见见程闵,看看他究竟是何等样人,回来之后咱再商议。古人云‘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程闵若真礼贤下士爱惜百姓,愚兄自当前往;他若是骄纵蛮横之徒,愚兄宁可老死在这山里,也不为其献计献策。我田某人不能帮残暴不仁的奸贼!”
话音未落,忽听远处传来一阵犀利的狼嚎声。“不好!”田畴猛然起身,抬头环视黑黢黢的山林,“上月赶走的那群狼又来了。赶紧叫村民点起火把,组织壮丁上山打狼!”
村子里霎时间喧闹起来,不少小伙子已拿好棍棒准备出动了。邢颙连连摇头:“这鬼地方,三天两头跟豺狼虎豹争斗,何时算个头?还是尽早迁出去好。”
一片昏暗中瞧不清田畴的表情,只听他那低沉的嗓音答道:“豺狼虎豹并不可怕,真正可怖的是人心。这世上的人虽然生得体面,但卸下伪装后比禽兽更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