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好,价格便宜到象征性。所里人带家属过去蹭饭,属于心照不宣的隐形福利。
他领着的女孩儿跟周小曼差不多年纪,已经雀跃着奔过来,牵着周小曼的手埋怨,怎么她老是没空,怎么喊都不一起出来玩儿。
周小曼直到少女的父亲唤她“青青”,才认出她来。这是陈砚青,她们小学时关系不错,后来上了不同初中,才渐行渐远。
陈砚青熟门熟路,领着周小曼进食堂,向她强烈推荐了虾子馄饨跟豆腐皮包子,比外面店里卖的都好。
周小曼照着对方的餐单要了馄饨、包子跟一大杯五彩豆浆,总共才花了五毛钱。食堂早餐统一都是五毛,中餐是一块。
她笑着感慨:“还是这里的东西又便宜又好吃。”
陈工给两位小姑娘排队要了两份现做的蛋饼端过来,闻声笑言:“就是啊。就你爸爸觉悟高,光我们挖社会主义墙角了。”
周文忠不好摆脸子,只好笑了笑。
那头陈工已经兴致勃勃地规划好了未来:“小曼,以后你就跟青青一起过来吃早饭。哎,老周,要不你去找工会的老赵说说,给小曼转学到实验中学来吧。这样两孩子上学也有个伴儿。”
周小曼的心狂跳不已。她没想到,重生才一天,心心念念的事情就这样轻而易举有了希望。
可惜没等她高兴的情绪调动完毕,周文忠已经轻描淡写地回绝了对方的提议:“算了,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别折腾了。”
陈工不赞同地皱了下眉头,又追了一句:“你怕什么,影响不了,要真非得咬死六年的规矩。老孙老吴他们又怎么讲。多大点儿事,为着孩子,低个头又怎样?”
周文忠慢条斯理地喝着皮蛋瘦肉粥。
陈工不好再说什么,人家的家务事,他哪能真掺和。他讪笑着招呼两个孩子多吃点儿,等吃过饭去他办公室写作业,昨天农科所送了香瓜来,一会儿可以吃。
陈砚青小声问周小曼,明天所里出去旅游,她准备穿什么衣服。圆圆脸的少女嘟起了嘴巴:“你穿什么,我就不带什么了。我妈说了,你穿什么都比我好看。”
周小曼怔忪了一下,是的,研究所每年暑假都会组织职工出去旅游,国内国外的地方都有。不过她从来没去过,因为一人只能免费带一个孩子,另外带人的话得另外掏一半钱,所里补贴剩下的一半。
她甚至隐隐有种感觉,周文忠不单单是为了不想在她身上花钱。他仿佛在极力抹杀她的存在。
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周文忠放下了勺子,声音淡淡:“小曼今天回老家,老人都半年没见着了,想的很。”
周小曼差点儿没把碗给砸了。没好事也就算了,还把坏事往她面前推。
周家老两口会想她?大概是想她去伺候他们家的宝贝疙瘩金孙子吧。当然,更加想念的应该是周文忠付的生活费。她一天三顿连个鸡蛋都捞不着,到嘴里的全是自家地里长的蔬菜。就这样,周老太依然抱怨两个月一千五的生活费太少,她一把年纪了还得贴老本养孙女。
周小曼两岁时,生母娘家人抱着她,大闹了陈世美的喜宴。等拿到两千块以后,这些人将她往喜床上一丢,扬长而去。此后周家老两口被迫接手了周小曼一年。那一年里,她浑身大小伤痕都是荣誉的勋章。
喂猪的周老太急着回去给四岁的大孙子喂饭,丢在猪圈里周小曼差点儿成了大肥猪的餐后甜点。亏得她遗传了生母冯美丽的高门大嗓,哭喊声成功引来了村民。经过一番斗智斗勇,经验丰富的村里老人侥幸猪口夺食。
当时周小曼的胳膊都快断了,她的亲奶奶依然不愿意在这么个黄毛丫头身上浪费钱。还没死呢,急着进什么医院,云南白药拿出来都肉痛,完全可以用草木灰。
好在有德高望重的老人站了出来,把她送到了镇上卫生院,完成了初步包扎止血保命工作。
这种贯穿咬伤镇上卫生院无能为力。于是上达天庭,远在城里的周文忠知道了她差点儿被头猪给啃了的囧事。当年的周文忠还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大约有些微舐犊情深。周小曼得以转到市儿童医院进行后续治疗。
等到出院后,姜黎主动提出将她接到姜家教养:“毕竟是你女儿,出了事还是得你负责。”
单凭这事,周小曼就得感激姜黎。否则她能否在乡下全须全尾活下来都打个大大的问号。要知道,周家那位神奇的老封君,可是能够大冬天的逼着只有三岁的她,去池塘边给堂哥洗袜子的。她甚至怀疑周老太的用意就是淹死她。
毕竟她的存在,是周家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身上,唯一的污点。
后来那么多年的寒暑假里,她神奇的没有受到后续迫害,大约得感激每个月好几百的生活费。她要是死了,周老太上哪儿挣这笔钱,没钱怎么体现出奶奶在宝贝金孙面前的价值。
周小曼微微皱了下眉头。她不想回乡。
当年她差点儿被猪咬死。于是周老太会对她心存愧疚?开什么玩笑。她不是没被猪咬死么,都没死,连胳膊都没断,一个小辈,也有脸记得清楚。果然是冯美丽养出来的,一样的小心眼,斤斤计较。
在推卸责任这方面,周家人拥有着源远流长的家族传统。
吃过饭后,周文忠去车队借车子带妻女回乡。周小曼站在凉亭里等父亲,心头一阵火烧火燎。陈砚青过来找她说话,小声问她真的不去了吗?这回可是去台湾玩。据说行程里有《流星花园》的拍摄地点。
周小曼没什么心情敷衍,只开玩笑道,要是遇见F4,一定给她要签名。
哪知道陈砚青非常认真地点头,如果遇到了,她肯定要签名。她以前去承德避暑山庄玩时,就要到了五阿哥的签名。可惜那时候不认识小燕子,错过了。
周小曼一直到跟着周文忠回小区楼下,都在暗自发愁,到底怎样才能被避免留在乡下。那一家老小就没有一个对她有善意的,全都把她当佣人使唤。她不能抱怨不能反抗,否则黑状立刻告到周文忠面前,城里的大小姐,果然架子大。
周文忠这个人,用十几年后的一个流行词汇来形容,就是精分。他一面痛恨洗刷着自己的出身烙印,一面又对出身敏感至极,痛恨他人对他出身阶层的轻忽懈怠。极度的自卑与自尊混在一起,他瞧不起底层人,却又因为周小曼无意间流露出的对这个阶层的不以为意而雷霆大怒。
周小曼不想成为这人犯病的诱因。
周霏霏也笑容勉强。她同样不想回乡。乡下蚊子多又毒,环境糟糕,那些亲戚也是成天想着占便宜。她还只能忍耐,因为妈妈不许她有意见。
周小曼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你忍忍吧,明天爸妈就带你去台湾玩了。我才要犯愁呢,我马上就中考了,留在乡下连找书查资料都不方便。”
周霏霏有些莫名的愧疚,他们一家三口出门旅游了,就姐姐一个人留在乡下喂蚊子。她心里头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小小声地建议:“姐,要不你就直接跟爸爸说吧。在乡下学习都不方便,连查资料都没电脑。”
姜黎在前面喊周霏霏过去,有事儿要交代她。周霏霏朝周小曼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神色,应声往母亲的方向走。
周小曼无意间抬头,看到四楼阳台上的花盆摇摇欲坠。她刚喊出声小心,花盆就往下掉了。周霏霏恰好走到底下。
在周小曼反应过来之前,她身体神奇地翻转了。一个徒手侧空翻,花盆硬生生地被她踹飞了出去,砸在了绿化带上。
周文忠夫妻吓得脸色煞白,姜黎完全不顾及任何淑女风度,连旗袍下摆都跑飞了。
周小曼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脚,再看看那粉身碎骨的花盆,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心里头隐隐的,只有一个想法,原来她其实并不恨周霏霏。即使这个小她五岁的异母妹妹拿走了周文忠的全部,她依然并不恨。
这个念头让周小曼蓦地放松下来。她也不希望自己心中充满了仇恨,她希望自己能有新生活,过得更好。
周霏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这一哭,大人们反倒放心了。如果恐惧一直存在心里,得不到发泄,反而不好。
周小曼试了试脚,好在她脚上穿着的是一双运动鞋,没有被割伤。她笑着过去从姜黎胳膊的间隙中,伸手轻轻拍着女孩单薄的脊背:“别怕别怕,姐姐说过了,会好好保护我们囡囡的。”
姜黎抬眼扫过了这位继女的脸,带着婴儿肥的鹅蛋脸,平和而温柔,不复往日的怨怼与暴躁。周文忠的这个女儿,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周文忠愤怒地想上楼去理论,结果敲了半天门都没人搭理他。也不知道这家到底是没人在还是装死。
这鬼地方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周文忠微微阖了下眼皮。得买房了,单位的内部房,地方偏点儿就偏点儿吧。反正有班车送囡囡去实验小学上学。黎黎单位就在附小边上,可以坐一班车。他去分所那边,照领导今天找他谈话的意思,还能主持工作。
他下意识地,跳过了周小曼上学有多不方便。只忙着自怜自爱,他辛苦了这么多年,还不能住在市中心,得搬去郊区,好不是滋味。
她现在明白了什么叫报喜不报忧。因为心中有牵挂,所以不忍心说出口。周小曼嗫嚅了半天,才开了口:“没有,没人欺负我。我就是,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被选进省艺术体操队了。”
冯美丽脸上还挂着泪,一双眼睛雾蒙蒙的。周小曼长得最像母亲的地方就是这双眼睛。她大学时有一次睡觉起来忘记戴眼镜,被舍友惊呼了一句“你的眼睛好勾人”,吓得她以后再没敢脱下黑框眼镜。
周小曼艰难地解释进了省队以后,她会参加全国比赛,以后说不定还能代表国家队去参加奥运会。
冯美丽这回真的笑了,眉眼舒展。周小曼发现,纵使她发间已经夹杂了银丝,脸上也不复光洁,但她仍然美得惊人。她就跟她的名字一样,美丽的坦荡荡。
然而这令人挪不开的眼睛的美,却不曾给她带来好运。
周小曼不忍心再看下去,跟她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体擦队的训练生活。
她们每天早上六点多钟就起床,八点钟正式开始训练。每天都吃得很好,早饭还规定不得少于五片牛肉,要喝一杯牛奶,一个鸡蛋。晚上有夜训课的时候,一根香蕉、一瓶酸奶是必不可少的。
周小曼说着说着就真的高兴了起来。她进队的第一天被落了个下马威,中午跟晚饭都没吃,还以为后面都这么惨。哪知道第二天起,教练就盯着她吃饭了。穿着棉衣跑步减肥是必不可少的,但营养也始终跟得上。
“妈,你别担心我,我挺好的。真的,我挺好的。”
冯美丽被这一声“妈”喊得眼泪又往底下滚。她抱着女儿,低声抽泣:“小满啊,我的小满。你过得好就行,别来找妈妈了。你爸知道了,会不高兴。你机灵点儿,别惹他们生气。”
她的心跟被剜了一块一样。她没办法,除了翻来覆去地叮嘱女儿要小心过日子外,什么也说不出口。她想不想女儿?她想得发疯,偷偷去看过女儿好几次。结果被周文忠逮到了,警告说她要是再敢露面,他就把女儿送回乡下去。
冯美丽不敢冒这个险。她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可她希望女儿过的不一样。她再恨那个姜教授家的小姐,也知道女儿过上那样的生活才真正是有人样子。
现在女儿站出来,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出来的孩子。这些,是她这个当妈的,没办法给女儿的。
周小曼一直哭,反反复复地保证她过得很好,她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不会让妈妈担心的。妈妈的手摸在她脸上,刺啦刺啦地疼。这是一双松树皮一样的手,就连年逾古稀的黎教授的手,在它面前,都柔嫩得像个小姑娘。
女人的生活质量如何,除了看穿衣打扮,就是看手。周小曼怎么忍心再增加母亲的负担。
门口响起骂骂咧咧的声音,喝了一轮酒回来的男人拍着门板叫骂不休。
冯美丽连忙抹着眼泪起身,慌慌张张地去开门。等得不耐烦的男人劈手就是一巴掌,将她脑袋都打得歪了过去。
周小曼腾地站起身来,眼底燃起熊熊的火,愤怒道:“你怎么打人啊!”
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斜着眼大着舌头:“我打我老婆关你什么事情,哪儿来的小杂种!”
冯美丽连忙拦在了周小曼面前,辩解道:“人家小姑娘到村里头画画的,进屋要杯水喝而已,你别瞎掰扯。”
男人瞪着小牛般的眼睛,自己先去倒了杯冷水喝。他准备好好盘问的时候,外头有人喊他去喝第二轮酒。他丢下了搪瓷缸子,恶狠狠地盯了眼冯美丽:“老实在屋里头待着,少出去发骚丢老子的人。”
周小曼想要发作,被母亲死死拽住了。她后头这个丈夫是屠夫,力气大的很。女儿要是真跟他起了冲突,肯定得吃大亏。
等到丈夫走远了以后,冯美丽才松开了拽着女儿的手。
周小曼愤怒地瞪着门外,不置信地追问母亲:“他打你?!”
冯美丽不自在地躲闪着眼睛,讪笑道:“二两黄汤喝高了。没事没事。”
周小曼嘴唇嗫嚅,认真地盯着她妈的眼:“妈,你等着。我会带你出去生活的。”
她要挣钱,她要挣很多很多的钱。她要带着她妈买大房子,她不会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们母女俩。
冯美丽哀求地看着女儿:“小满,你听妈说,真的没事儿,妈过得挺好的,就是不放心你。只要你过得好,妈就什么也不愁了。你别跟人硬着来,会吃亏。”
周小曼安抚地握着妈妈的手。她发誓,这一世,她绝对不会再让自己跟母亲如此辛苦麻木地生活。她突然间看清了自己的生活目标,她要很多美好的东西。她要相亲相爱的家人,她要幸福优渥的生活。
十四岁的少女近乎于蛮横地逼问母亲:“要是咱们能一起好好生活,衣食无忧地生活。你跟不跟我走?你要不要我?”
冯美丽慌乱地抹着女儿簌簌而下的眼泪:“小满,他们欺负你了,是不?我就知道,他们欺负你了。”
周小曼胡乱摇着头:“没有,没人能欺负到我。他们只是不爱我,不拿我当家里人而已。妈,我要自己的家,属于咱们俩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