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恐惧。
从诞生至成年,我一直都被生命最大最初始的情感包裹——对于生存与否,是否能看见明天的恐惧。
严格意义来讲,自学会语言,称呼我面前那位冷漠的男人和敬谨的女人为父母开始,这份难以言说的情感,就一直都充斥我心。
皇室的幼子,母亲并非显贵家族,这样的组合本身,就代表着‘折磨’。
我出生前,母亲就被下药,曾经也有过一个‘哥哥’因‘意外’流产而无法出生,这恶毒的宫廷阴谋令那位可怜的女人身体状况雪上加霜,更是难以再次孕育后代。
我的诞生纯属意外,因为那时有另外一位妃子更受父皇宠爱,从而让我失势的母亲被忽视,谁也没想到一位流产过的体弱女子居然还能再次受孕,并且以莫大决心,冒着死亡的风险将我早产而出。
她选择早产,是因为那时其他妃子已经起疑,与其让她们发现后再谋划阴谋,不如直接生下我,那样至少还能得到我那无情父皇的些许庇护。
我感谢我的母亲,比谁都要感谢,那是我诞生于世的因缘,是唯一爱我且不惜一切代价的人。
至于其他人。
我知晓平民的生命如杂草,尤其是居住在移动都市之外的居民,他们要忍受饥饿,穷苦,天灾,魔化病,要接受帮派和帝国的剥削,他们的生命充满苦难,我即便是听闻都不禁为之动容。
但就如同我要面对其他妃子,哥哥的打压,面对皇帝的考验,以及大臣的端详那样,我也同样要承受这般苦难,由人带来的灾祸人劫。
自然,我比他们幸运——虽然都不能离开帝都半步,但是我却能吃到相较于平民更好的食物,接受更好的教育。
可也因此,我也比他们更加痛苦:因为我知晓生命的可贵,反而开始畏惧死亡,不如他们洒脱,无知无畏。
随着成长,我也逐渐明白我存在的意义。
我要和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争夺阿斯莫代帝国唯一的皇位,在这过程中,只要能得到皇帝的许可,我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也能动用任何手段。
隐藏在和睦皇宫中的,是一群渴食血肉的饿狼,那是一个隐藏在帝国高层中的黑暗丛林,而我是这丛林食物链的底端。
我接受了这点,因为我是皇子,这是我应得使命,我天生就拥有这世间至高无上权利的继承权,自然要承受考验。
但有些时候,我也会想,我宝贵的生命诞生,就是为了和一群面容狰狞的亲人争夺一个皇位吗?
我的母亲冒着难产的风险也要将我诞生于世,那时,那个可怜女人想的,肯定不是什么‘我要让他成为这个帝国的皇帝’吧?
她想的,仅仅只是,希望我这个早产儿,能平安活下去而已。
所以,偶尔,的确会又愤怒又茫然地在屋顶凝视星空,在注视着漫天繁星时,怀疑这一切是否有意义。
为什么,想要申明我不想要皇位都不行?
如此无聊又可悲的争夺,真的需要耗费我一生的时间,甚至是生命去和兄弟姐妹们互相折磨吗?
有些时候想过死——死就一了百了,免得那么痛苦无聊。
可每次抬头看星星的时候,我的心中却总是突然充满了勇气。
——这个世界那么广袤无边,诸多纪元的历史和遗迹就在天地之间。
那么多奥秘,那么多未知,仅仅是思索就心中火热的冒险……
我怎么能这么轻易的死去?
秉持这唯一的信念,我活到了一切的转机。虽然我宁肯不要那转机。
母亲死了,可怜的女人,伟大的母亲,用自己的生命为我换来离开皇宫的机会,一个让我可以逃出去的机会。
我悲痛欲绝,但是母亲让我好好活下去的字条,以及阿哈罗诺夫的安慰却让我明悟,我的生命并非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它承载的是我母亲的性命,我对自由的渴望,我们对未来的期许,以及活下去的理由。
母亲和我的一切的意义,都在我这条命上。
所以我逃了出去,和我最好的伙伴阿哈罗诺夫一齐。
不得不说,荒野中的生活的确十分危险,虽然我们做好了万全准备,但还是遇到了过于强大的源能野兽,被那条黑蛇追了半个丛林,差点就葬身蛇腹。
幸亏那时遇到了伊洛维兹,如果没有这位最好的朋友,很可能我们根本活不过三天。
而和他们在野外生活的日子,是我最轻松惬意的一段时光。
我们前进,冒险,没有任何束缚,只是享受在这片天地中游历的乐趣。
无论是三个人挤在马厩中胳膊挤着胳膊,大腿挨着大腿;还是因为被无良贩子骗了,吃了半个月发霉的面包和腥臊熏肉,那都是有趣的回忆。
我们策马在席马恩大草原上奔驰,跨过刚刚经历过天灾的辐射丘陵,我们曾与西部丛林的传奇源能野兽,一只庞大的双头鳄鱼战斗,并且将其头颅带回了帝国,凯旋回归。
那时,我甚至不再恐惧。
即便是面对遗迹堡垒中的重工机兵傀儡,面对有着种种异能的上古纪元构装体,即便是手中只有一把长剑,却要面对敌人几近于无穷无尽的射线炮攻击,我也没有半点畏惧。
是,我的确有可能死,但那是我自己决定的,我知晓风险,我选择了冒险。
倘若我这样死了,那就是我的命运,这种自己掌控自己生命的感觉,只有这种危险的时刻才能感应到。
我本以为这就是我未来一生的缩影,我将和我的两位伙伴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冒险者,探索埃安大陆的每一个角落——我甚至已经建立了一个据点,我精心设计的庄园。
阿哈罗诺夫在那里埋了几桶葡萄酒,他说等未来咱们功名成就,这酒就作为我们成为传奇冒险者的见证。
而我笑着说只有葡萄酒怎么行?于是就又放了一坛蒸馏酒,也算是丰富口感。
这样的生活,倘若能持续下去,即便是死也是快乐的。
直到那一天。
皇帝的禁卫前来,‘邀请’我回去,回到那个充满着恶毒视线的皇宫猎场。
他的理由是我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我已有资格和那些愚蠢的兄弟姐妹竞争。
恐惧再一次于我骨髓中流动。
我忽然醒悟,我的生命并不属于我自己。
无论是自由,愿望,梦想,冒险,远方……在生存面前,我所渴望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我的未来并不由我决定。
在‘父皇’的命令下,我再一次陷入牢笼,被束缚,被其他人禁锢。
那时的我几近于崩溃,在禁卫离开后沉默了一天一夜也没有说话,心中什么也没有想,只有几近于绝对的无奈和茫然。
“与其回去,我宁肯死在这里。”
“别担心,我们会陪你的,米哈尔,哪怕是你的那些兄弟姐妹凶残如虎,我也能为你挡住!”
而伊洛维兹前来安慰我,这个单纯的猎人,自命为骑士的乡下小子拍着胸脯自吹自擂:“假如就你和阿哈罗诺夫那的确可能有些困难,但倘若加上我,你指不定就能当皇帝呢?”
“可不是嘛。”而阿哈罗诺夫也远比我镇定,他笑道:“至少比起当初咱们逃出来时强多了,你和伊洛维兹都快神意阶了,完全足够自保,倘若都进阶,那么在众多成年皇子皇女间,也算是相当强的势力。”
“……你们难道不怕死吗?”
我那时问伊洛维兹,语气充满了困惑:“那快死的老头子只是要我回去而已,你们大可以留下,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啊!”
“陪我回去,可是几近于十死无生!”
“嗨。”
他们说道:“咱们可是最好的兄弟,怎么可能抛下你?”
我如果是他们,我会抛下的。
无论是阿哈罗诺夫,亦或是伊洛维兹,我都不愿意为了他们死。
是的,我会尽我全力去帮助他们,去让他们更加幸福,我愿意放弃我自己的利益,让伊洛维兹可以变得更强,可以让阿哈罗诺夫享受他平静的生活,就像是现在那样,我能包容他们的一切,所有的缺点,小毛病,一些贪婪和脾气。
我很好说话,也不想让他们跟我回皇宫,因为我知道这实在是太危险了,哪怕是我想活着,也不想让朋友陪我送死。
但倘若遇到同样的状况,我不会冒着风险留下。
这是我唯一能执着的东西,我如果死了,这世间的一切再怎么美好又有什么意义?
那些没有探索过的秘境,无人知晓的历史,倘若我死了,那些东西存在又怎么样?
我又看不到了。
我是个卑劣的人,但我不会因此而感到耻辱,耻辱是觉得自己做的是错的,但还这么做,所以才会感知到的情绪。
而我只是想要活着,纵然卑劣,但这又有什么错?
回到皇宫,我再一次参与了那场争斗。
宫廷内的密谋总是毫无趣味,随着坐在换皇座上的那个愚蠢老头越来越虚弱,继承人之间的斗争也越来越明显,甚至到了会直接互相派人暗杀,正面强袭的地步。
多亏了伊洛维兹,如果不是他挡住了起码十七波以上的杀手,我和阿哈罗诺夫再怎么机敏恐怕也没办法这么顺畅的活下去。
不过到了最后时刻,也不在会有什么杀手了。
各位大臣和实地贵族都选好了边站,甚至各大集团军都已经开始投注。
接下来的斗争,就不再是宫廷内的小打小闹,而是真正的战争。
所以,在这场浩大的帝国内战即将开始之前,阿斯莫代十二世莫名暴毙于寝宫这件事,没有任何一人关注。
他早就该死,这死亡不过是一个信号,皇帝子嗣内战的前兆。
而杀死他的人正是我。
“我不能容许你死在其他人手中,哪怕是你的寿命和疾病。”
潜入寝宫,坐在垂死老人床沿的我如是说,这语气冷漠的令自己都陌生。
与此同时,扼住老人脖子的手更加用力,甚至捏碎了骨头:“‘父皇’……哈,是你把我叫回来的,如果你不叫我回来,我或许还在西边种葡萄,偶尔探索一下遗迹,悠哉的喝酒享乐。”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的死是你咎由自取,尽管后悔吧。”
“后悔……哈,你也会,被你的孩子这样杀死。”
老头子虽然无法说话,但是他的灵魂却在传讯,笑着传讯:“这就是我们家族的命运,真怀念啊,一百三十五年前的那个秋天,我也是这样扼住了我父亲的喉咙……或许是一杯毒酒?我忘记了。”
“米哈尔,唯一敢弑父的皇子,你果然是最适合当皇帝的那个,你的那些兄弟姐妹都不配和你争锋……所以,你当知晓,这样的结局,就是皇帝的宿命。”
他言之凿凿,带着几近于命运的宿命感。
但我却只觉得可笑。
宿命?孩子?未来?
不。
不会了。
我才不会有什么孩子,有什么妻子。
我不会让他们来到世间,忍耐苦难的折磨。
就像是如果我能选,我绝对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多么可悲啊……孩子诞生于世并非取决于自己,而在于父母,他们无法拒绝,无法选择,被迫的降临在这充斥悲哀和无奈的世间,所以才会哭泣吧。
无论是皇家的子嗣,还是普通人家的儿女,在这方面,都是一样的。
我比谁都清楚,埃安世界的万物众生,每一个都在忍耐着与生俱来的折磨,无论是固定村庄中,我曾经和阿哈罗诺夫和伊洛维兹遇到的那个被丈夫还有父母接连想要杀了吃肉的村妇,还是,移动都市里,那些活着也不过是薪柴,唯一的意义就是被抓捕烧掉的魔化者和平民。
魔化病和天灾,简直就像是世界对生命的诅咒。
他们都是一样的,并非是贵族的他们,只要活着就又艰难,又痛苦,甚至后悔自己的诞生。
而贵族也不是不艰难,只是他们还没到时候。
我会成为他们的噩梦。
最终,我成了皇帝。
那些无聊的兄弟姐妹,一个个都弱小的可悲,他们从未见过世间的苦难,也不理解什么这个世界的本质,他们一出生就在为了当皇帝而奋斗努力,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愿望和思想。
他们活着,就为了当这种皇帝?狗屎,甚至不如乡下农民想要去城里见识市面的愿望!
战胜他们,杀死他们,都是如此无趣,伊洛维兹和阿哈罗诺夫为我高兴,我却无聊地想要打哈欠。
当皇帝这种狗屁事情简直让人想吐,各大贵族,各大集团军之间的联系千丝万缕,刚刚登基的我说什么都不算话,而整个阿斯莫代帝国境内更是贵族横行,帮派林立,哪怕是帝都也是各式各样小偷小摸的人横行,巡逻士兵甚至没办法抓捕他们,因为他们大多都有着关系。
天知道这样的国家有什么存在的意义,难不成就是让那些贵族活的和条蛆一样无脑吗?
不如早点毁灭的好。
我不止一次想要放弃皇位,把这个傻逼一样的王座和冠冕扔在脑后,让那些脑袋里面发霉的贵族和我兄弟姐妹不知道遗留在哪儿的私生子去争个痛快。
我宁肯去山里面和熊过日子,一齐打猎捕鱼,也不想呆在这个腐臭的坑里。
但是我的朋友们却总是劝说我。
“你既然不喜欢,那就让他们改啊!”
他们颇为无奈,似乎根本无法理解这种选择:“你现在可是皇帝!想要让农民都吃饱,让盗匪绝迹,让犯罪降低……你总是可以做到的!”
“而且,我们会帮你的!”
“是啊,无论什么困难,我们都会和你在一起!”
我很感动。
那时的我,真的很感动,非常感动。
总是有人在你最厌烦这个世界的时候,为你带来对这个世界的信心,伊洛维兹和阿哈罗诺夫的确令我明白过来,如果未来我想要抛下皇位去探索世间奥秘,那起码也要把这个帝国整的像是个国家,像模像样一点才行。
这样的话,至少像是当年那样,卖给我们坏面包和霉熏肉的奸商会少一点。
所以我决定去当一个合格的皇帝。
制定重法,改革农业,平定地方贵族的叛乱,剿灭盗匪,和那些带着我兄弟姐妹名号叛乱的叛军作战。
我竭尽全力,绞尽脑汁,击溃了一个个帝国境内的贵族山头,成为了阿斯莫代帝国真正说一不二的掌权者,我的农业改革令这个世界最大的秩序文明所有人都能吃上不会饿死的米,我的重法杀了一百万人,吓坏了一千万个潜在的犯罪者,在未来救下了一亿位受害者。
仅仅是二十年不到,我就令整个帝国的人口翻了一倍。
圣君,明君,帝国中兴,鼎盛时代。
他们都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我,形容这个时代,他们赞颂,欢呼。
而这样的感觉,似乎还不错。
我沉浸在这种喜乐中,心中还再筹划究竟如何才能让帝国变得更好……称赞带来的成就感,至少能让日子不那么无聊。
直到那一天,我再一次知晓了命运的无情。
一年夏天,我得到了一个消息。
那是来自皇家观星台的专业数据,他们侦测了是数千年的天象数据,最终在最近这么几年得到了一个确凿无疑的结论。
天穹之上,那正在照耀我们的光辉,即将熄灭。
——圣日将熄。
彼时,无论是农田还是村庄,是城市还是皇宫,都会被永寂的冰寒覆盖,化作虚无的冰霜碎片。
我,伊洛维兹,阿哈罗诺夫,乃至于埃安大陆上所有的势力都不能避免,我们的统治,改革,殚思极虑后才制定的全新律法以及后续的改革步骤,都是无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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