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辆马车拉着命妇们回到各家宅邸之中,永乐侯张夫人甫下马车,便急急道:“侯爷呢?”
下人犹豫片刻,小心翼翼道:“侯爷在绢姨娘房里。”
张夫人冷笑一声,回头吩咐几个婆子:“好生送小姐回房。”
婆子们连声答应,搀扶着泪痕还没干的张褚芸跨过黑漆门槛,进内院去了。
张夫人没带下人,一径找到绢姨娘院中,推开院门,几个小丫头正守在廊檐底下玩翻花绳,看到她,皆是一惊,慌忙站起来向她行礼,口中道:“太太来了。”
纱屉子半开,屋里传出一阵欢声笑语,女人的笑声和男人的笑声夹杂在一处,在张夫人听来,只觉刺耳。
丫头们见她脸色不好看,心中惴惴,一个机灵的已经飞快跑进房,剩下几个也都拔高了嗓子说话,惟恐里面的绢姨娘听不见。
里面的笑声窒了一窒,俄而,一个小巧玲珑,穿桃红小紧身儿,鱼肚白马面裙,头挽小垂髻的女子笑迎出来:“太太今儿个回来得可真早。”
声音又甜又软,几乎能沁出蜜来。
张夫人面露厌恶之色,看也未看绢姨娘一眼,径直踏进里间。
永乐侯张安鸿歪在北窗的炕上,双眼微眯,嘴里噙着一片金丝党梅,吮得滋滋作响。
两个穿红着绿的丫头跪在黄花梨脚踏上,为他斟酒挟菜。
张夫人一眼看见丫头们衣襟松散,面色潮红,脸上春意还未褪尽,而丈夫张安鸿亦是衣襟大开,满脸酒意,便知刚才他们在做什么勾当,心里的火气烧得愈发狂烈,一脚踢开两个妖妖娆娆的丫头,“都十万火急的时候了,侯爷还只顾着在这里吃酒作乐!”
两个丫头啜泣一声,嘟着樱红嘴儿,往张安鸿面上一睨,好不委屈。
张安鸿抬起眼帘,挥退两个丫头,扫了张夫人一眼,从掐丝填金小匣儿里摸出一枚甘草梅香腌梨片,塞进嘴里:“什么事儿,值得夫人这么火急火燎的?北齐国翻山打过来了?南吴国渡江打过来了?还是南吴国和北齐国自个儿打起来了?”
张夫人忍气道:“周皇后要把褚芸她们送到南吴国联姻!”
“原来是为了这个。”张安鸿笑道,“这可是大喜事啊!”
张夫人气得面皮紫涨,“侯爷糊涂!周皇后先前说得好好的,是给小皇帝选妃,现在又改口让褚芸她们去南吴国联姻,不是摆明了耍着咱们侯府玩吗?这口气我可忍不下!”
冷笑一声,又道,“再说了,南吴国跟咱们隔着千里之遥,褚芸才多大,侯爷舍得让她千里迢迢嫁到人生地不熟的南蛮之地去?”
张安鸿悠悠地吐出一口气,酒臭味让张夫人忍不住皱起眉头,用袖子掩住口鼻,后退一步。
“南吴国富裕安平,褚芸能嫁过去,也是她的福气。”张安鸿摸了摸鼓成小山包似的肚子,打了个嗝,“听说那西宁国的傅皇后年老色衰,肯定比不得褚芸青春年少,褚芸一去,就能当南吴国的婕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比留她在咱们西宁国当个平平无奇的小妃子好?小皇帝和周皇后鸾凤和鸣,恩爱得紧,这时候送闺女进宫,讨不到啥好处。”
“侯爷怎么知道褚芸会被封做婕妤?”张夫人心头忽然一紧,“侯爷看过赐婚圣旨了?”
张安鸿又打了个酒嗝,轻蔑道:“当然看过,没有我们几大辅臣一致通过,小皇帝他敢下旨吗?”
张夫人的脸色变了又变,失望涌上心头,怒意不知不觉间化成一腔无奈,似是不可置信,又似是绝望:“侯爷!褚芸可是您的亲闺女!小皇帝和周皇后给了您什么好处,让您弃父女之情不顾,甘愿卖女求荣?”
张安鸿脸色一沉:“卖女求荣?夫人当初一门心思把褚芸塞进小皇帝的后宫时,是怎么说的?如今褚芸要做婕妤娘娘了,倒成了我这个做父亲的卖女求荣了?”
“我不管!褚芸不能嫁去南吴国,南吴国是周皇后的母国,谁知道她会不会对褚芸下黑手?我们侯府的女儿,就算嫁不了小皇帝,也不能被人随随便便送去联姻!”
张安鸿嗤笑一声,“两国联姻,褚芸代表的是西宁国,地位尊贵,谁敢对她不利?”他瞥一眼张夫人,哼了一声,“无知妇人,你当两国联姻是闹着玩的吗?就说周皇后吧,要不是她南吴国公主的身份,刘太后和孟贵妃早联手把她赶下台了,怎么会容忍一个小丫头执掌凤印!连孟丞相,能管得住小皇帝,也不能轻易拿周皇后怎么样。你放心,褚芸嫁去南吴国,比她留在西宁要好上十倍!”
张夫人没有错过张安鸿说话间眼底划过的一阵精光,犹如大冬天一盆雪水兜头浇下来,心里霎时冰凉一片。
和张安鸿做了几十年夫妻,张夫人明白,丈夫这是铁定了心,要把女儿送去南吴国联姻。不论她怎么反对,丈夫都不会改变主意。
明明她想送褚芸入宫参选时,张安鸿只知道和姨娘饮酒作乐,一点都不关心参选的结果,为什么突然间,所有事情都不受控制了?
周皇后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永乐侯和永乐侯夫人争执的时候,刚从宫中回到将军府的冯宝晴也缠着自己的父亲连连追问:“爹,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和南吴国联姻?”
冯尧怕热,挥舞着一把粽叶制的大蒲扇,刷刷几下,把蒲扇摇得噼里啪啦响:“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打听这个做什么?朝廷做事,当然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跟你说你也听不懂。”
冯宝晴撅起嘴巴,嘟囔道:“可我们进宫前,皇后明明说的是给皇上选妃的,突然改口,大臣们都不反对吗?张姐姐她们哭得好生可怜,女儿在一旁看着都替她们伤感,何况她们的骨肉至亲呢!”
冯尧大咧咧地掀起衣袖擦脸,“你放心,大臣们高兴得很,巴不得送自己女儿去联姻。”
冯宝晴心中愈发惊诧,想再多问几句,冯尧已经挥手赶人了:“天色不早了,二娘早点睡吧,你爹我还有正事要忙,没工夫和你拉家常啊!”
二话不说,哐当一声,把冯宝晴关在门外。
等冯宝晴走了,冯尧吹灭书房的灯烛,回寝房换了身宽松的粉蓝色香云纱道袍,清浅的颜色看着凉快,但愈发衬得他膀大腰圆,体相痴肥。
侍妾为他挽上发髻,戴好纱帽,悄声道:“老爷,夫人写信回来,说是下个月和老夫人一起回京。”
冯尧皱紧眉头,“随她去罢,反正我管不着她。”
京里已经够乱了,再多一个孟老夫人,也是不痛不痒。说不定老太太有佛祖保佑,能镇住古里古怪的周皇后。
依旧拿着那把泛着银白色泽的大蒲扇,慢腾腾出了将军府,跨上高头大马,慢悠悠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大道上。
到永宁侯府门前时,还未下马,早有人迎上前:“姑爷来了,侯爷才打发人去请您过来呢!”
说着话,把冯尧一直领到东院书房前,一躬身退下了。
书房里点着十几盏儿臂粗细的红烛,烛光灼灼,把房里照得恍如白昼一般。
崔泠着一身雪白襕衫,站在卷云纹翘头案桌案前,俯身看着桌上摊开的一张地图,跃动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半明半暗。他性子沉静,总给人一种清癯瘦削的感觉,即使在灯光笼罩中,依旧泛着丝丝冷意,像万年矗立的雪原冰山。
唯有看着地图自言自语时,冷峻的神情里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柔和。
冯尧凑到书案前,认出崔泠看的地图是《西宁疆域图》,这份地图由永宁侯府的门客们花费数十年精力,亲自勘察,合力编撰测绘而成。地图根据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排布方式,以水路、山路、运河为基准,详细标注了运河经过的山川、城池、村落以及江河支流分叉,几乎囊括了西宁国的所有疆域,唯有西北边人迹罕至的高原雪山仍旧绘制模糊,只草草画了几座显著的高山。
地图右上角,铺着一张羊皮制成的皮纸,是西宁东边的关隘分布图。
冯尧看着地图上刻意圈出来的几座山沟,摇摇蒲扇:“侯爷觉得周皇后所说的银矿是真的吗?”
崔泠拿炭笔在关隘图上细细勾勒,“那个叫陆白的黄门侍郎送回来的白银,你看过没有?”
冯尧摇摇头:“没亲眼见到,不过我听孟家人说得热火朝天的,皇上的私库里,真的堆了一车车的白银?”
“不是一车车,是堆满了整座私库。”崔泠淡淡道:“我让暗卫查过白银的来源,做不得假,她确实发现了一座新的银矿。”
而且储藏丰富,矿层埋藏浅,品味级别高,几乎不用多费力气,可以立刻着手开采。
冯尧撇撇嘴:“我总觉得蹊跷得很,陆白不过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奴才,奉命去替周皇后买地,怎么就这么好运气,竟然买到几座矿山了?”
而且这矿山不偏不倚,就处在西宁国和南吴国的交界之地上。
今天早些时候,当命妇们起床梳洗,忙着戴上最贵重的头面首饰,穿上最鲜亮华贵的衣裳,预备进宫赴宴之时,景春殿也是灯火通明,小皇帝卫泽一身家常石青色圆领绉纱锦袍,在书房中召见朝中几位手握权柄的重臣。
当时天还未亮,皇城外黑黢黢的,景春殿内燃着数百枝红烛,烛芯哔哔啵啵燃烧,发出一连串细碎爆响。
卫泽坐在案前,和大臣们寒暄几句,将提前拟定好的赐婚圣旨交由他们观阅。
几位大臣自然怒火中烧,坚决不同意这道荒唐的旨意,孟家人更是气得当场变脸,甩袖就走。
烛光闪耀之下,卫泽的神情有些模糊不定,从崔泠的角度看去,他一时仿佛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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