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道:“那文王为什么不一样?”
楚王商道:“和氏璧成为楚国双宝之一,固然是这块美玉举世罕有,可是文王将此玉作为国宝,却是为了招揽天下贤才。厉王之时,国势动荡;武王之时,东征西讨。他们哪有心思放在美玉上?直到文王之时,国势才得以稳固。君子以玉比德,文王欲招揽天下的贤才贞士,而当时北方诸国的贤士还以我大楚为蛮夷,文王宣扬卞和之事,又将卞和之玉作为国宝,以示我大楚重玉德,招贤人之意。”
这一堆说下去,芈月更加听不懂了。见楚王商似乎没有再解释的兴致,她偏又听了那个故事有些害怕,便努力想让楚王商留下来继续同她说话,又道:“父王,我听说和氏璧、随侯珠并称我楚国二宝,那随侯珠也是随侯献给先王的吗?”
楚王商摇了摇头,道:“那可不是。和氏璧出自荆山,又称荆山玉。那随侯珠却有个别名,叫灵蛇珠,乃是灵蛇献与随侯的。”
芈月爬起来,更感兴趣了,“真的?蛇也会献珠?”
楚王商也知她听了和氏璧的故事有些害怕,便想用随侯珠的故事驱走她心头的害怕,于是道:“当年随侯出行,见路上有大蛇被砍杀成两段,奇怪的是那蛇居然未死,于是令人以药救治后,放蛇归去。一年以后,随侯乘舟忽遇风浪,有大蛇于水中衔大珠献上,珠盈径寸,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可以烛室。随侯以此夸耀诸侯……”
芈月睁着大大的眼睛问道:“然后呢?”
楚王商却不欲提起,草草道:“后来随国并于我楚国,随侯珠便到了楚宫。”
芈月想了想,轻叹了一声:“唉,随侯真傻。”
楚王商问道:“怎么了?你又知道什么?”
芈月小大人一般道:“随侯要是不夸耀,就不会被抢了……”
楚王商失笑道:“小儿之见。这是大争之世,孔子作《春秋》,便有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胜数。大国并吞小国,有没有宝珠,都是无法避免的。”
芈月却忽然问了一声道:“为什么随侯珠与和氏璧是国宝,难道其他珠玉皆不如吗?”
楚王商却反问道:“你说呢?”
芈月低头努力地想了想,楚王商本是随口一说,见她如此倒笑了,“这岂是你这等小儿能解的?睡吧。”
芈月却凝思片刻,忽地抬起头来,一边想着,一边犹豫地道:“父王,你说文王宣扬卞和之事,奉和氏璧为国宝,是为了招贤,儿似乎懂了。和氏璧是招贤,那随侯珠是不是说,我楚国很强大呢?随侯珠原是随国的宝贝,我楚国却灭了随国,将宝贝抢了。夸示随侯珠,就能让人想起我们大楚有多厉害!对吗?”她越说到后来越是流利,最后便抱着楚王商的手臂,仰着头,一脸期待夸奖的神采。
楚王商却有些惊诧地看着芈月,神情复杂。
芈月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父王,我说错了吗?”
楚王商摇头道:“不,你没说错。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吗?”芈月乖觉地点点头。
楚王商沉默不语,心中却已经掀起了波澜,难道天象果然灵异,唐昧之说竟有可信之处?她不过这般年纪,又是女儿之身,就有这般的悟性,太子槐只怕是一生都不会有这样的领悟。若她是男儿身,若你是男儿身,唉!
他心中正自暗叹,芈月见他不语,又叫了一声道:“父王。”楚王商回过神来,道:“你说得不错。以随侯珠为国宝,是为了彰显武功;以和氏璧为国宝,是为了宣扬文德。你记住了,楚国真正的双宝,不是珠宝玉器,而是文治武功。”芈月连忙点头。
楚王商摸了摸她的脑袋,道:“睡吧,有先祖灵威庇佑,这一觉你必能睡得安稳,不会有邪魔入侵了。”
芈月点点头,钻进被窝躺下,闭上眼睛。楚王商坐在旁边,看着她睡了,奉方悄悄地熄了灯烛,只剩下最后一支。
芈月已经闭上了眼睛,可眼皮仍然在动着,忽然又睁开眼睛探起头来问道:“父王,和氏璧在这里,那随侯珠在哪儿呢?”
楚王商按下了她的头,道:“还不快睡。”
芈月涎着脸笑道:“好父王,您不告诉我,我睡不着啊。”
楚王商无奈道:“寡人送人了。”
芈月一怔,“送给谁了?”她想了想道,“是不是送给母亲了,还是阿娘?”
楚王商道:“都不是。别问了,睡吧。”
芈月最终还是问了一句:“父王送随侯珠的人,也像我一样讨人喜欢吗?”
楚王商笑了,“好不害臊,变着法儿不过是说自己讨人喜欢罢了。好好,你才是最讨人喜欢的姑娘。”终于将芈月哄得睡了,这才站起来,走出房间。
他在回廊上慢慢踱着步,却想着方才芈月的问话:“她也像我一样讨人喜欢吗?”
他暗嘲地摇头,心思却不禁回想到了三十年前,那个灿若桃花的少女对着他回眸一笑的情景来,暗中轻叹一声,心中似乎软了一软。但转眼又想起那日王后如疯如魔、杀气腾腾的样子来,便又觉得有些心寒。
却听得耳边有一个温婉的声音:“大王,夜深露重,您要保重啊!”一件外袍便披在他的身上。他抬头,但见眼前的少妇笑脸迎人,眼神中尽是柔情,一时不快的心情竟在这温婉体贴的敬爱中被抚平了。
一夜缱绻,楚王商沉沉睡去。
他一生征战甚多,向来睡得甚是警醒,尤其是这两年上了年纪,半夜总要醒来一两次。这夜他又醒过来时,蒙眬间却觉得枕边似少了一人。睁开眼,半坐起来打量一下,此时因他睡着,室内只余着稍远的小小一支黄铜烛奴托着油灯,却见莒姬坐于烛边低着头出神。
他这一坐起,不免稍有声音,莒姬便闻声转头,连忙起来就要小趋向前,却先顿了一顿,似是低头以袖掩面片刻,这才上前柔声道:“大王,您醒了?”
楚王商向她脸上一摸,觉得有些湿意,便托起她的脸,对着烛光看了看。莒姬似是想要扭头避开,轻声道:“大王,夜已深了,妾服侍大王安歇。”
楚王商沉声问道:“你哭了?”
莒姬掩饰道:“不曾,妾刚才只是剪烛花的时候熏着了。”
楚王商又岂会相信,冷哼一声道:“你在哭什么?”
莒姬低头,没有说话。
楚王商看着她,心下却明白了什么,长叹一声,道:“你放心!”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莒姬却扑了上来,搂住楚王商的脖子,低低地道:“大王,求大王允妾一事。”
夏夜,她的手臂却是清凉无汗、柔软无助的,眼角边一滴眼泪在烛光中似要晕开。
楚王商搂住了她,轻声道:“你要寡人允你什么?”
莒姬低声道:“求大王允妾为大王从殉。”
楚王商微惊道:“何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