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哪里的人。”
“什么意思?”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算突然失踪,也没人找他,没人担心他,更不会有人报案。因为那个人过着和家人断绝关系的生活。”汤川说着,指向刚才一路走来的堤防沿岸小径,“你刚才不也看到那样的人了吗?”
草薙一时之间没能明白汤川的意思,但看着他指的方向,猛然恍然大悟,不禁屏息:“你是说那里的游民?”
汤川没点头,只说:“有个收集空罐的人,对住在那一带的游民了如指掌。我找他问过,一个月前,有个新伙伴加入。说是伙伴,其实不过是共享同一个场所。那人还没搭盖小屋,也不愿用纸箱当床。收集空罐的大叔告诉我,起先谁都这样——生而为人,难以抛开自尊。大叔说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可那人有一天突然消失了,毫无征兆。大家虽然有点儿犯嘀咕,但也仅止于此。在他们的世界里,早已对某人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习以为常。”
“附带提一下,”汤川继续说,“那人是在三月十日前后消失的,五十岁上下,中年发福,中等身材。”
旧江户川的尸体是在三月十一日被发现的。
“我不清楚来龙去脉,大概是石神发现了花冈靖子的罪行,决定帮助她消灭证据。他认为光处理掉尸体不够,一旦查明尸体身份,警方必然会找上花冈靖子。到时她和她女儿,不见得能扛到底。于是,他拟定了这个计划,另准备一具他杀尸体,让警方认定那就是富樫慎二。警方肯定会逐步查明被害人是在何时何地如何遇害,警方调查得越深入,花冈靖子的嫌疑就越轻。这是当然,因为那个人本来就不是她杀的,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富樫慎二。你们调查的,其实是另一起杀人命案。”
汤川淡然道出的内容简直匪夷所思,草薙一边听,一边不住摇头。
“石神会想出这么异想天开的计划,多半因为他平常总走那个堤防。每天望着那些游民,他或许会想:他们到底为何而活?难道只是这样默默等死吗?就算他们死了,也不会有人察觉,更不会有人感到难过……但这只是我的推测。”
“所以他就认为,杀了那样的人毫无关系?”草薙向汤川确认。
“这倒不至于。不过他思考对策时将他们考虑在内,这点不可否认。我之前和你说过,只要符合逻辑,再冷酷的事他也做得出来。”
“杀人符合逻辑?”
“他想要的,是他杀尸体这片拼图。要完成整幅拼图,就不能少那一片。”
草薙终究还是无法明白。连像在讲课似的淡淡叙述此事的汤川,草薙都觉得有些不正常。
“花冈靖子杀富樫慎二翌日早晨,石神和一名游民进行接触。我不知道对话内容,但他肯定是找对方做什么事。他让游民先去富樫慎二租住的旅馆,在那里待到晚上。想必石神在前一天夜里,已将富樫慎二的所有痕迹彻底清除。留在房间里的,只是那个游民的指纹和毛发。到了晚上,游民穿上石神给他的衣服,前往指定场所。”
“筱崎车站?”草薙急问。
汤川摇摇头:“不,是前一站,瑞江车站。”
“为什么?”
“石神先在筱崎车站偷自行车,再去瑞江车站和那个人会合。他很可能另外预备了一辆自行车,两人抵达旧江户川的堤防后,他就杀了那个人。他把对方的脸砸烂,自然是怕人发现那不是富樫慎二。按理说,没必要烧毁指纹。旅馆已经留有此人的指纹,就算不烧,警方也会误认为死者就是富樫慎二。但是已毁了容,不连指纹一起毁掉,凶手的行动就会欠缺一贯性——他不得不烧毁指纹。可这么一来,警方要查明身份就会大费周章。因此,他才在自行车上留下指纹,衣服没烧完也是基于同样的缘故。”
“但自行车没必要是新的。”
“偷新的自行车,也是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
“对石神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让警方查出犯案的准确时间。解剖虽较可靠,但他怕尸体发现得晚,会拉长犯案时间的推定范围。弄不好会拉长到前一天晚上——也就是九日晚上。对他来说那将极为不利,因为那是花冈母女杀死富樫的日子,她们没有不在场证明。为了预防这点,需要准备自行车是在十日之后失窃的证据。不能选放了一整天都无人问津的自行车,而是要选一旦被偷、车主会立刻报案的自行车。因此,目标就指向新买的自行车。”
“原来隐含了这么重要的意义。”草薙举拳往额上一敲。
“自行车被发现时,两个轮胎都被戳破了,这也只有石神才能想到,是为了防止车子被其他人骑走。可以说,他为了替花冈母女制造不在场证明,真是费尽心思。”
“可她们的不在场证明并没有那么明确。到现在,都没找到决定性的证据,足以证明她们当晚的确在电影院。”
“但是,你们也找不到不在电影院的证据。”汤川指着草薙,“看似脆弱却又无法推翻的不在场证明,这就是石神设计的陷阱。如果是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警方反而会怀疑是不是动过什么手脚,说不定还会疑心死者不是富樫慎二。石神怕的就是这点。被杀的是富樫慎二,可疑的是花冈靖子,他故意制造出这个陷阱,让警方无法跳出这一定势。”
草薙沉吟。汤川说得没错,误以为死者是富樫慎二后,他们立刻将怀疑的矛头直指花冈靖子。而她坚持的不在场证明,令人半信半疑。警方怀疑她,就等于深信死者必是富樫。
“真是可怕的人。”草薙低语。
“是啊。”汤川说,“我之所以看穿这个可怕的障眼法,还是你给我的灵感。”
“我?”
“你提过石神出数学考题时的出发点,就是针对自以为是的盲点。看似几何问题,其实是函数问题。”
“什么意思?”
“同样的模式。看似是不在场证明,核心其实在于隐瞒死者身份。”
草薙不禁“啊”了一声。
“后来,你给我看石神的出勤表,那上面显示,他在三月十日上午,请假没去学校。你以为和命案无关,没怎么重视,但我一看到那个时间点就明白,石神想隐瞒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必发生于前一晚。”
想隐瞒的最重要的一件事——花冈靖子杀富樫慎二。
汤川的推理从头到尾都说得通。仔细想想,之前在意的自行车失窃和衣服没烧完这两个疑点,果然和案子大有关联。草薙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些警察的确跳进了石神设计的迷宫。
然而,他还是无法摆脱“匪夷所思”这种感觉,为了掩饰一桩杀人案,不惜再犯下另一桩命案——天底下真会有这样的人?
“这个障眼法还有另一个重要意义,”汤川似乎看穿了草薙的疑惑,“那就是可以让他的决心——万一被识破真相,自己就去顶罪——无法动摇。他也怕到了紧要关头会退缩,受不了警察的刨根问底,不慎吐露真相。可是现在,他没有这种不安了。不管被如何追问,他都不会动摇,他只能继续坚称人是他杀的。旧江户川发现的被害人,的确是他杀的。作为杀人凶手,坐牢理所当然。但是,他也完美地坚守到底,保住了心爱的人。”
“石神知道他的障眼法被识破了吗?”
“我告诉他,我已识破障眼法,但我用的是只有他才能听懂的说法。就是我刚才和你说过的话:这个世上没有无用的齿轮,也只有齿轮自己才能决定自己的用途。齿轮是什么,现在你明白了吧?”
“就是那个被石神当成拼图一部分的无名流浪汉……”
“他的行为不可原谅,自首是应该的。我之所以谈到齿轮,也是为了劝他这么做,但我没想到,他会用那种方式自首。他竟然不惜把自己贬低成变态跟踪狂去保护她……我在得知这个消息时,才发现障眼法的另一个深意。”
“富樫慎二的尸体在哪里?”
“我不知道,应该被石神处理掉了。或许已被别的地方的警察发现,或许尚未找到。”
“别的地方的警察?你是说不在我们辖区?”
“他会避开警视厅辖区,他不希望警察发现尸体后立刻联想到富樫慎二。”
“因此你才去图书馆查报纸,你是去确认有没有身份不详的尸体被发现。”
“就我所知,还没找到类似尸体,不过迟早会发现。他应该没费太大功夫藏匿尸体。因为就算被发现了,尸体也不会被判定为富樫慎二。”
“我立刻去查。”草薙说。
汤川听了摇摇头:“不行,这样违反我们的约定。一开始我就说了,我是告诉身为朋友的你,不是告诉警察。如果你根据我的说法展开搜查,我们就绝交。”
汤川的眼神充满决绝,令人无法反驳。
“我想赌在她身上。”汤川说着指向弁天亭,“她不知道真相,不知道石神作了多大的牺牲。我准备告诉她真相,希望她能作出正确抉择。石神肯定希望她能毫不知情地幸福生活下去,但我实在看不下去,我认为她应该知道。”
“你是说,她知道真相后会去自首?”
“不知道,我也并非坚持她应自首。一想到石神,我觉得至少让她得救也好。”
“如果过了很久花冈靖子还是不肯自首,我只好展开调查,就算坏了和你的友情,也在所不惜。”
“好吧。”汤川颔首。
望着正和花冈靖子说话的友人,草薙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靖子始终垂着头,始终没换过姿势。汤川的嘴唇一直在动,表情毫无变化。然而连草薙都感觉得到,两人身上笼罩着紧张的空气。
汤川站起身,向靖子鞠一躬,朝草薙这边走来。靖子还是同样的姿势,似已动弹不得。
“让你久等了。”汤川说。
“谈完了?”
“嗯,谈完了。”
“她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我只是告诉她事实,没问她打算怎么办,也没建议她该怎么办,一切全看她自己。”
“我刚才说过了,如果她不去自首——”
“我知道。”汤川抬手制止草薙,跨步迈出,“你不要再说了。我有事想求你。”
“你想见石神?”
汤川略微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也不想想,我们多少年的交情。”
“心有灵犀?好吧,毕竟我们目前仍是朋友。”汤川说着,寂寥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