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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的理智却让我懦弱而可耻地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小心翼翼地停在了围观的人群中央。
从家里一路赶来的道上,我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
这个夜晚,一林已经走了,我却还要继续活着。
我真的希望他去到了一个更好的地方,这个世间的一切痛苦都再不用顾忌,不用担心。可是我却依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依旧摆不开,挣不脱这片狗操的红尘万象。
因此,我就不得不有所顾忌,不得不加倍无耻。
那一刻,混在人群里面看着毫无生气躺在冰凉地面的好友,我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做到如此的克制与冷漠。
这让我无比悲哀地摸通了一个人生道理:原来,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可以接受,再痛的离别,一旦面对了,就能够缓解和遗忘。
小杜看见了我。
我也看见了他。
在灯光下,我甚至还看见他若有若无地对着我摇了摇头,没有惊讶,没有喜悦,没有兴奋,也没有忧伤,小杜的脸上只是一片面沉如水,波澜不惊。目光与我一触即过之后,继续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现场一切。
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是在提醒我,千万不要出现在这个秀场,不要做出任何引人注目的动作。
我第一次对于这个同样可以交命的好友,产生了彻骨的鄙视。
就像是,鄙视此刻的自己。
我已经不想再继续留在这里,在这里,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坚持多久,伪装多久,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疯掉。
当我转过身来,在人们兴致勃勃的交谈声中,刚想离去的那一瞬间。
我看见,唐五,到了。
两道雪白大灯的晃动中,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几乎是差不多冲进了围观的人群里面之后,才猛地一抖,停了下来,惊起了四周人们的连片叫骂怒喝声。
雷震子出事的那个凌晨,唐五来医院找我时,坐的就是这辆车。
只可惜,车还是那辆车,人却已经不再是当时的人。
车刚停稳,急冲冲第一个拉开车门,从副驾驶位置上走下来的人,居然不是唐五,而是秦三。秦三的右手还是老样子缩在衣服里,身上穿得也依旧是那天凌晨见过的那件灰色呢子大衣。只是,他的脸上,却淌着泪水。
秦三看都没有看周围一眼,飞快俯下身拉开了车子的后门,然后,我就看见了唐五。
唐五,一个声动江湖的名,一个威风八面的人。
谋略、隐忍、深沉、冷静、和气,义道、白手起家、坚韧不拔、未尝一败、心狠手辣、翻脸无情……这些形容词,都可以和这个名字这个人挂上钩。
但是,现在的唐五,已经不再是我们熟悉的唐五了。
在心底最隐秘的地方,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唐五倒台之时的模样。可无论我幻想中的那个唐五有多么落魄绝望或者凶狠,我也从来不曾想过,在这个夜里,我亲眼见到的唐五,居然会是这个样子。
唐五从车上走了下来。
但是,仅仅只是走了一步,唐五的一只手还扶着车窗,甚至连他的腰都还没有完全挺直,他的双腿就突然弯曲,一个踉跄中,整个人已经瘫向了地面。
在完全摔倒之前,秦三飞快抱住了唐五的身体,穿过他的两个腋窝,紧紧地把他抱在自己的胸前。在众多各怀心思的围观者眼前,硬生生地把唐五瘫软如泥的身体抱直,抱稳,抱得站立了起来。
然后,他拿着唐五的一只胳膊往自己的肩膀上一搭,就这样搀扶着,挪向了人群的最中央,一步又一步,虽然缓慢,却很坚定。
随着两人每走一步,原本喧闹之极的场面就多出了一份安静。到最后,人山人海的新码头,已经变成了一片死寂,没有半个人说话,连咳嗽声都没有,每个人都屏息静气又无比复杂地看着秦三和唐五。
十来米的路程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过半个字,但是阻挡在他们前方的人群却纷纷往两边挪开,主动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通道。
他们终于穿过人群,来到了那片鲜血横流的空地。
打眼见到一林尸体的一刹那,原本瘫软如泥,连路都不知道走的唐五突然就凭空伸出了一只手掌,伸往了一林横尸的方向,脸部肌肉不断抽搐,喉咙里面发出了阵阵清晰可闻的“咯咯”异响,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把唐五扶到了一林的身体旁边后,秦三停下了脚步。唐五却依旧靠在秦三的身上,并没有马上扑过去,只看见他那只悬在空中的手掌伸出又缩回,缩回又伸出,来来回回地颤抖着,摆动着,好像是面对着一件极为珍贵也极为脆弱的宝物,想摸又不敢去摸的样子。
“五哥,坐,你先坐着。”
在秦三已经是悲不可抑的说话声中,这个时候,一路来都是佝偻着身体的唐五才如同是大梦方醒般,突然抬起手大力推开秦三,脑袋猛地一抬,对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先发出了一声凄凉之极的干号:“啊……这是为哪般啊……”余声未绝间,俾睨半生、巍然如山的唐五已是双腿一弯,在一林的尸体前,笔直跪了下来。
泪水瞬间就迷蒙了我的双眼,所有的克制与冷漠都在唐五这一声如同怨鬼夜哭瘆人之极的嘶号声中烟消云散,再不犹豫,拨开身前众人,我抬腿走向了前方。
可就在我快要走出人群之时,我忽然看见除了小杜之外,九镇派出所另外一个正在维持现场秩序的警察快步走向了唐五,人还没到跟前,手就已经伸了过去,想把跪在血迹当中的唐五扯起来,嘴里同时大声说道:
“起来,起来,唐春雷你搞什么?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到一边去,不要给老子破坏现场!”
当警察的手掌将到未到,即将接触到唐五肩膀之前的那一瞬,场子中间一道黑影飞快闪动,两秒钟前才被唐五一把推了个趔趄的秦三,已经用自己的身体横亘在了两个人中间。
秦三那只被燕子打伤,肩膀处依旧用厚厚纱布缠裹包扎的左手闪电般抵在了警察的胸膛。右手一摆,衣袂飘动间,那把倒提在手中的锯短了枪管的双筒雷明顿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啊!”
惊呼声中,差不多所有站在第一排围观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几个胆小怕事的更是已经做出了掉头要走的姿势。
“你最好站着,做你自己的事去!”
秦三特有的温和好听的男低音在空地上方响起。脸庞上仍然带着两道清晰的泪光,但是这一次,那不可抑制的悲哀语调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所有人都能听出的毫无余地的强硬和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