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泽倒是个不错的人,你们彼此又情投意合。等料理完你母亲的后事,挑个日子,就嫁过去吧!”那一个“吧”字,说得如此轻,却似一声叹息。
“母亲”……“嫁过去”……这些话慢慢地才入了幽芷了耳。突然间,她像醒过来一般,猛地站起来,用从未有过的尖声颤抖地指责楚卓良:“出嫁?母亲刚刚……你居然要我这当儿嫁人?”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不住地摇头,鲜少地叫出声来:“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她死死咬住下唇,用那样如临大敌的目光瞪视着楚卓良,转身就要向外跑。
楚卓良忙一把扯住她上衣的衣摆,挡在她面前,面色凝重,甚至带着淡淡的哀愁,苦涩地开口道:“芷儿啊,父亲那么疼你,绝不会害你的。可父亲也有自己的苦衷啊,希望你能……体谅一下,你也是知道的……”楚卓良说不下去了,倏地背过身去,摆了摆手道:“罢了,你再好好想想吧。若是现在不嫁,便要等到三年守孝以后。然而世事无常啊,更何况如今的世道……”他猝然停住话,深吸了一口气,大步离开了书房。
今日沈清泽听闻幽芷母亲的事来登门拜访,着实是让他大吃一惊。他从来不曾想到过,平日乖乖巧巧的二女儿会与沈清泽这般气宇轩昂的风云人物有什么瓜葛。再者,楚家再怎么也只是一个商贾人家,沈家却是官宦世家,自古时起便为朝廷做事。如今虽是民国了,沈广鸿更成为大名鼎鼎的将军,那沈清泽刚留洋回来不久就已身担要职,沈家正是如日中天。然而今天沈清泽却登门拜访,先言对二太太一事的悲痛与遗憾,随后便开门见山道,沈家愿意助楚家一臂之力,帮两家厂子度过难关。但条件是,他要立即娶幽芷为妻。
楚卓良起初是断然拒绝的。再怎么困难,岂可无骨气?再者,幽芷可是他的心头肉,怎么可能买女求荣?沈清泽不顾及楚卓良的阴霾脸色,毫不松口,略略数说自与幽芷相识后的往来。楚卓良愈听愈是惊奇,向来文文静静的幽芷在他口中却有了几分活泼。他显然是不会因沈清泽一方的话就信服的,但他也在暗想,听沈清泽的口气,似乎对幽芷是一往情深。更何况,这男子气度不凡,将来必定有所作为,沈家也足够在这混乱的世道遮风挡雨,保佑他的女儿平安地过这一世。如此一想,将幽芷嫁给沈清泽似乎还是个不错的选择。虽然,早些时候以为,林子钧必是自己的二女婿。
正好幽芷在他犹豫之时推门进来,他细细观察她的神情,她看到沈清泽的那一瞬的眼神,她接过瓷杯的不自在,他都尽收眼底。他看的出来,芷儿对沈清泽已然有些情愫了,只怕是自己还未曾体察。
这般便好,他遂了却了一桩心愿。
楚卓良早已料到芷儿会激烈反对,然而他也只能硬下心来让她早些嫁了。他自己心里明白,他的时日怕是已经不多了,近来时常咯血,咳得肺都要吐出来,家里的厂子也是风雨飘摇。这些林林总总的糟糕叠加起来,芷儿也只有尽早嫁了,将来他若是走了,才会放心。况且,“士之耽兮,犹可脱也”。若是等到三年之后,无可预料沈清泽的心还会不会放在芷儿身上,现在能抓住的,就早早抓住吧。
如此,便只剩下兰儿了。
十一
楚家出了这样的大事,自然近亲远戚都来吊唁。甚至连赵一莲、赵翠林也来了。
赵一莲是三姨太的妹妹,那赵翠林是赵一莲的女儿。原本赵翠林自是不姓赵,随父姓。哪知父亲走得早,母亲后来改嫁的那人也姓赵,便改叫赵翠林。这母女俩自从三姨太生了小弟楚世沣后,时常来楚家作客,悠闲自在得很。幸好楚家屋子多,楚卓良也不曾过多计较。
这一回,满屋的人进进出出的均是满面愁容,神情凝重。惟有这母女俩坐在里房里嗑着瓜子,说说笑笑。幽兰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把门猛地一摔,杏眼一横喝道:“今儿难道是办喜事不成?”赵一莲满脸堆笑道:“呀,原来是大小姐啊!”幽兰斜睨一眼,向来是嘴不饶人:“哼,不敢当!人说‘拿人手短,吃人嘴长’,依我看,你们这样才是大小姐!”赵一莲一听,登时脸色时白时青,沈声喝:“翠林,还愣著作什么?快去帮忙!”
到了外头才发现,静芸来了,林子钧和张建平也来了。今日林子钧的事务所很繁忙,但他依然请假过来。
甫见到静芸身旁的那抹纤细的身影,林子钧一下子冲过去,紧紧握住幽芷瘦弱的肩头。幽芷起初没注意到林子钧,肩上突然的用力让她吃痛地抬首,努力用干涩疼痛的眼去看,原来是林子钧。她黯淡地笑了笑,声音哑哑的:“子钧哥,你来了。”林子钧瞧见她双眼的红肿以及眼下的暗色,那般憔悴却仍旧在强颜欢笑,心下狠狠一痛,开口欲说些什么:“芷儿……”却被一旁挽着幽芷的静芸打断:“林大哥,幽芷还有许多事情要张罗呢,我们先失陪了。”林子钧伸手拦住想说什么,静芸停住脚步,抬眼望着他道:“要不,林大哥,幽芷是主自是要张罗,我先陪陪你?”林子钧别过脸,垂下手去,又摇了摇头:“不用了。”说罢转向幽芷温和道:“芷儿,也别太累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唤我,我在呢。”幽芷感激的报之一笑:“我没事的。子钧哥,谢谢你。”静芸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但终究没开口。
两人回过头来欲向里走,却见赵翠林正和张建平谈得欢。那张建平的眼镜大得遮住了半张脸,早前还被静芸狠狠地笑过一回。赵翠林套了件浆洗得发白的呢大衣,眼里跳跃着欢愉的神情,手舞足蹈般的说着。
幽芷看见幽兰,唤“姊姊”。幽兰唔了一声,哼道:“你瞧瞧那两人,倒也真是一对活宝!这等悲痛的事,她倒当是办喜事!”又瞬间醒悟到方才话中的不妥,忙改口道:“芷儿,你去里头张罗张罗吧!”
午饭后,幽兰按楚太太的嘱咐上街买些东西。
冬日的阳光到底是淡薄的,轻轻浅浅地拉开了影子。幽兰提着手袋,攥着写满物品的纸条,走在去南京路的路上。
忽然间,前头拐角处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幽兰屏住呼吸,再次踮脚向那个方向眺去,但却空无一人。她不可置信地向着那方向奔过去,跌跌撞撞地奔跑过去,然而直到再也跑不动,依旧没再瞧见那个身影。但她确信她绝对看见了,看见了她时时刻刻挂念在心口的那个人,那个她始终没有把握会坚持到底的人——沈清瑜。可在他的右手臂,还挽着一个女子,似乎着一身鲜红的加厚旗袍,走得那般婀娜。
她恨恨地盯住前方,拼命压抑胸口的起伏。
拼命抿住唇,她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
即使是现在,也还未到最后,她还不能哭。
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有一回,她替沈清瑜整理衣物,忽然从他的洋装口袋里掏出一块丝绸手帕来,上头的香味她不曾用过,那手帕,自然也不是她的。
那一瞬,她就知晓了,那个男子,现下还不属于自己。
或者,根本不会。
她只是一个平凡人,但却又不是寻常的女子。她要的丈夫,她要的将来,都一定是因为爱。那个人可以一穷二白,可以无权无地位,可是他要爱她,一心一意地只爱她一个人。
她性子注定了她的爱必定要刚烈,她不接受委屈就全,不接受分成好几块的心。
可是,沈清瑜,怕不会是这么一个男子。
所以,在父亲与她和幽芷谈话的那一回,她什么也没有提。后来面对幽芷的问话,她也不曾回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根本无言以答。
幽芷从来都不知道,有时候,自己有多么的羡慕她。
幽兰理了理衣领,慢慢地沿着原路路返回。
明明没有风,她却觉得彻骨的寒。
该来的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原本说好是按规矩土葬的,然而最后楚卓良开口,说现今是新时代了,就按那文明的做法火葬了吧。
火葬厂是新近开的。习惯土葬的人毕竟占大多数,但既然这次确定了二太太是火葬,原本冷冷清清的火葬厂一下子潮水般人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