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里造成了损伤……你们不觉得他性情都变了吗?”
陈伦云听其他人这样说,也点头道:“是啊,他原本是那样超凡脱俗的一个人,可那一场大变之后,整个人变得恍恍惚惚,又好像什么都不太在乎,又好像对每个人都充满戒心。而且前一天与我们说过的话,常常第二天就忘了……”
“而且啊,我们偶有不慎,提起郡守府之类的话,他就头痛,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伤痛郡守的死,谁知他痛得全身都是冷汗,整个人都虚脱了,差点没再死一次,所以我们……在他面前都小心翼翼,生怕再提起他的伤心事。”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表示疑惑不解。
“这个在病理上来说,也是有的。比如受了太大的打击,再度提起某些事,感觉承受不住时,便会下意识地排斥,然后就会发生激烈反应。”周子秦在旁分析,说得头头是道,“还有一个,就是他自杀的时候,体内或许哪根弦被触到了,自此后性情变了,也是有的,比如说当年我曾在古书上看到过这样一件事例……”
众人和他一起研究了死而复生和重大打击之后的人格转变等各种传言和案例,黄梓瑕在旁边听了许久,也没再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她便也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只坐在椅上,表面安安静静,心里思索着这个案子的各条线索纠葛关联。
眼看时间不早,可同在诗社之中的禹宣还没有来。
周子秦见众人都没什么可说的了,几个人尴尬地坐在那里。他便说:“多谢诸位替我答疑解惑,我便先走了,改日你们晴园聚会通知我一声,我也去附庸一下风雅。”
“哎,少捕头自长安而来,言谈风趣,见解不凡,能看得上我们这些乡野之民,是对我们的抬举!”
“是啊是啊,少捕头给我们面子,可真是我们造化了!”
周子秦又一次发挥了他朋友遍天下的体质,一番闲谈鬼扯,成了晴园诗社所有人的好友了。
几人将他们送到清溪口,依依惜别。
清溪原是一条大山谷,丛树环绕之中,一条清澈的溪流自谷口被山石地势分成三四条溪流,又在谷尾汇聚成一条,奔涌向前。
等他们上马沿着溪水走到谷口之外时,却发现清溪的对面,正有一人喁喁独行。
正是禹宣。他听到马蹄声,转头向这边看来。隔着溪水,他一个人站在林间背阴之处,任由水风吹拂他的衣襟下摆,只静静地望着她。
黄梓瑕犹豫了一下,见前面周子秦转头看她,她便对着他说道:“你先出谷,我好像有个东西掉了,要回去找找。”
周子秦“哦”了一声,回头在左右看了看,但他旁边是块巨石,刚好挡住了溪水对面禹宣的身影,他见深林幽幽,溪水潺潺,并没什么异常,便对她说:“那你快点。”
等他出了林子,向着官道去了,黄梓瑕才催马溯溪而过,走到他的身边,翻身下马。
她听到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疲倦的喑涩,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阿瑕……”
再次听到这个称呼,恍如隔世。
在成都府之中,在郡守府之内,他曾多少次这样轻唤她:“阿瑕。”
他曾埋怨说,阿瑕,你又光顾着查案,忘记吃饭了吧?然后笑吟吟从身后拿出尚且温热的食物来。
他曾欢欣说,阿瑕,昨晚帮你查阅了涉案的所有账本,终于找出前年四月有一笔不对劲的账目了。
他曾忧虑说,阿瑕,我很担心死者留下的幼子,我们再去善堂悄悄探望一下他,给他送点好吃的?
往日种种,铺天盖地涌上她的脑海。那些她曾觉得琐碎麻烦的殷殷叮嘱,那些她曾觉得没有意义的细微末节,如今重新面对着他,回想起来,都让她伤感。
他低声问她:“昨日齐腾的死,你是否有线索了?”
这么熟悉的话语,就像之前所有案件,他不经意地问起的那一句。
黄梓瑕垂下眼,有意不看他的神情:“这个还不知道。表面上看起来,他应该是个没有理由会死的人——他待人和蔼,又是节度府判官,与所有人关系似乎都不错——”
禹宣神情恍惚地皱着眉头,随口应和她的话:“是啊……谁会杀他呢?”
“是,表面上来看,大家都与他十分交好,但事实上谁知道——或许,很多人都有杀他的理由,只是还未浮出水面。”黄梓瑕说着,抬眼看着他,缓缓地,声音极低极低地说,“比如说,不满意他的婚事,或许有人不愿意周家姑娘嫁给他;又或者,他在仕途上阻了谁的路,成了别人向上爬的障碍。再或者……也许他曾经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情,比如说,在某些时候,曾经当众让别人难堪。”
禹宣的脸色顿时转为苍白,他愕然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她,许久,才惨然一笑,问:“你看到了?”
“是……我当时,刚好就在旁边。”黄梓瑕低声说道。
禹宣望着她,许久,又问:“所以,你怀疑我是凶手?”
“如今真相还未大白,你有可能是凶手,周子秦,张行英,甚至,我也有可能……所有的事情都还很难说。”
禹宣看着她的神情,想从上面看出一些关于自己的神情,但没有,她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任何异常。
他轻叹了一口气,说:“是,昨日早上,他对我说过那些话,我不是特别清楚,但又觉得,那应该是跟我关系十分重大的事情。我本来打算在宴席之后,问一问他那些关系到我的事情,可谁知道,他竟忽然……死在了那场歌舞之中。”
黄梓瑕望着他的侧面,见他神情暗淡,那俊美无俦的脸上蒙着一层抑郁神情,令她的心中也不由得一动,心想,或许对他来说,齐腾的死,也对他影响很大吧。
黄梓瑕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问:“在我父母去世之后,你为何要寻短见?”
禹宣脸色苍白,面容上的悲怆隐隐。他转过头不去看她,只哑声说:“与你无关……我只是想随着义父义母而去。”
黄梓瑕轻轻点了一下头,又问:“听说,在你自杀之后,是齐腾救你起来的?”
“是……”
“这么说,他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一点都不了解吗?”
禹宣淡淡说道:“只是凑巧而已,他救我一命,但我已心如死灰,并无再生之意,所以他对我,也算不上有恩。”
他的面容疏离又冷淡,对于齐腾,似乎确实不放在心上。黄梓瑕叹了口气,说:“你想不起来,那也没什么……反正,我会将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凿地摆在世人的面前,让所有人知道,到底是谁杀了我的父母。”
禹宣凝望着她,低声说道:“你那第二封信,可曾查清楚了?”
黄梓瑕垂下眼睫,避而不答,只站起来说道:“我未曾写过这样的信,确凿无疑。”
禹宣见她不愿正面回答,他的声音终于变得冰凉起来:“黄梓瑕,你至今尚未洗清自己的嫌疑,却一直着手调查另外毫不相关的案件,我不得不怀疑,你最后调查得出的结论,到底是否正确……”
听到他的质疑,黄梓瑕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尖锐起来:“你怀疑我回来,是想要借调查之名,拉一个无辜的人做我的替死鬼,换得自己逍遥法外?”
他摇头,又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才说:“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很担心,你是否有自己也不清楚的过往,因为种种原因,选择了逃避……”
“你我的记忆对不上,让我也想了很多。我想,也许真凶,就在你我之间。我们对不上的那一段时间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她说着,目光转向他的身上。
清溪密林之中,日光阴影之下,她看见他清瘦的身影,还有,那张熟悉无比的清俊面容上,久违的清湛的双眼。她面前的这个人,狠心斩断了他们之间的过往,甚至将她亲手写下的情书作为罪证呈给她的敌人——所以在此时,他这样望着她,依然是当初那清气纵横的少年,却分明的,已经与她隔了遥远的距离,他们再也无法携手了。
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昨日摇曳灯烛之下,她对李舒白说过的话。
她到现在还在诧异,为什么自己会在一瞬间听从了自己胸口波动的那些情绪,握住了他的手。
而他,在翻手将她的手握住时,又是什么心情?
她甩了甩头,将一切都丢开,却听到禹宣的声音:“我们对不上的那段时间,我总觉得……应该非常重要。”
他说着,抬手扶住自己的太阳穴,黄梓瑕看见他手背上,隐隐跳动的青筋。
他是如此重视这个案件,同时,也是如此害怕答案。
和她一样,他们的心中,隐隐都知道,自己身边这不对劲的事情,将会使他,或者她,粉身碎骨,死后再也无颜见地下等候的那些人。
可是,究竟那个人是谁?他们之间有一个出了问题的人,究竟是他,还会是她?
黄梓瑕长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我走了,你……珍重。”
他见她转身就要离开,情急之下,他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低声叫她:“阿瑕……”
他的手冰凉无比,微微颤抖,冷汗沾湿了她的手指。
黄梓瑕回头看他,摇头缓缓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掌,轻声说:“禹宣,一切事情,终究都有结果。”
“那么,最后你的结果,是不是依然和王蕴在一起?”他咬牙沉默片刻,然后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黄梓瑕愕然回身,茫然看着他。
他收回自己的手,静静伫立在林荫之下,望着她许久,低声说:“事到如今,我没有资格对你说什么。可是……昨天晚上,我跟着你出了郡守府,然后看到……”
看到什么呢?看到她与王蕴并辔而行?看到她上了王蕴的马与他同骑?看到她当时抱住王蕴的腰?
但他肯定没看到,她拿刀对着王蕴的场景。
然而黄梓瑕却只是自嘲地笑了笑,说:“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
她没有解释,也没有再说什么。她上了那拂沙的背,蹄声渐渐远去。
长风迥回,碧空浩荡,只留得他一个人在风中,清楚地看见她头也不回的姿态。
周子秦正坐在道旁小亭栏杆上,无聊中脚一踢一晃的,等着她回来。一看见她的身影,他赶紧跳下栏杆,问:“崇古,先回去吃饭吧?下午我们去哪儿啊?”
黄梓瑕带着他往城里走:“齐腾家。”
周子秦雀跃道:“太好了!我最喜欢跟着你去查找蛛丝马迹了。对了,禹宣那里去不去?我也想去看看。”
黄梓瑕抓着马缰的手微微一缓:“看他干什么?”
周子秦不好意思地抓着头说:“不知道啊……总觉得,黄梓瑕喜欢他,同昌公主也和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还有诗社里那些人对他的形容……让我都觉得很想见一见他,一探究竟。”
黄梓瑕默然低头,沉默地往前,只在经过路过蔓生的酴醾之下时,她抬头望着那早已落完花朵的纠葛绿藤,声音极轻极缓地,吐出两个字:“曾经。”
周子秦不解地看着她:“曾经?”
她点了点头,在酴醾浓荫之中,夏末的热风之中,轻轻地说:“黄梓瑕,曾经喜欢过禹宣。”
在周子秦一路“你怎么知道黄梓瑕现在是不是还喜欢禹宣”的聒噪追问之中,黄梓瑕神色如常地骑着马,一路进了城,回到郡守府。
她对衙门十分熟悉,进门后走过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砖地,越过庭前的枇杷树,穿过木板龟裂的小门,她没有看地上,但脚步不停,一路行去毫无阻滞。
周子秦到旁边端了两碗羊肉汤面过来,又殷勤地给她布好筷子,就差摇尾巴了:“崇古,你跟我说说嘛,你是不是认识黄梓瑕?对哦我怎么没想到?你们都是神探嘛,肯定有过交流的对不对?”
黄梓瑕不想和他多话,只能埋头吃饭:“没有,神交而已。”
“好吧……”他说着,手持筷子发了一会儿呆,喃喃说,“不知道黄梓瑕现在哪里呢?是不是还在四处逃避追捕,是不是也在哪里和我们一样在吃饭呢?她吃的是什么呢?”
黄梓瑕无语地喝了一口汤,用箸尾敲敲他的碗:“快点吃,不然我先去齐腾家调查了。”
“哦好吧……”周子秦赶紧加快动作。
黄梓瑕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又说:“放心吧……我想,黄梓瑕肯定也和我们一起,吃着很好吃的羊肉汤饼。”
周子秦点头,神情比她还坚定。
还没等他们吃完,那只黄梓瑕从街上捡来试毒的小狗已经钻到了他们的凳子下,闻着香气流口水。
周子秦赶紧捡了两块最大的羊肉丢给它,一边说:“富贵,你可要快快长大啊,衙门还等着你将来大显身手,顺风闻十里,逆风闻五里,成都府所有坏蛋的气味尽在掌握,将他们一举擒获呢!”
黄梓瑕看着吃得欢快的小狗,嘴角微微一抽:“富贵?”
“对啊,小狗的名字。”他说,黄梓瑕简直无语了,她看着这只毛色斑杂的丑狗,忽然想起一事,叫周子秦:“把那个双鱼玉镯给我看看。”
周子秦从怀里掏出来给她,一边说:“可要小心啊,这是黄梓瑕的东西呢……”
黄梓瑕没理他,将镯子缓缓转了一圈,看着上面的花纹。两条互相衔着尾巴的小鱼,两颗莹润的米粒珠。
她举起手镯,对着窗外的日光看去,通体莹白的玉石,就像一块弧形的冰,里面被挖空了之后,光线在里面丝丝缕缕折射,虚幻美丽。
她将手镯还给周子秦,又垂下手,摸了摸富贵的头。
富贵现在吃了两块羊肉,正在兴高采烈之际,所以毫不犹豫地舔着她的手,狂摇尾巴。
她让富贵舔了三四下,才站起走到水井边,在满溢出来的水沟中洗干净了手,坐在桌上看着富贵。
周子秦见她去洗手,便说:“昨天厨娘把富贵狠狠洗了一通,身上应该没这么脏的。”
“嗯,我知道,”她随口应着,见周子秦还没吃完,就拔下头上的簪子,在桌子上慢慢地画着,顺便理着自己的思绪,“对了,之前齐腾不是说要给你去沐善法师那里弄点净水好好净化你的镯子吗?后来有吗?”
“没有,哪有时间啊,我也想不到齐大哥会死得这么突然。”周子秦说着,一脸忧愁,“可怜我妹妹,还以为这回能嫁出去了,而且还是个各方面都相当不错的男人……没想到如今又没着落。”
黄梓瑕点头,在桌上继续慢慢画着。周子秦吃完了汤饼,见她还在画着,也不打扰她,只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她。
黄梓瑕被他看得尴尬,便将簪子插回头上,问:“我们走吧?”
周子秦点头,站起来问:“崇古,你以前……我是说没做宦官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呢?是不是有很多女子喜欢你?”
黄梓瑕淡淡地说:“没有啊,没有女子喜欢我。”
周子秦不由得深吸一口冷气:“那么……有很多男人喜欢?”
黄梓瑕给他一个“别胡思乱想”的眼神,径自起身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