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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方天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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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阳宫的暖阁,一扫平日的肃穆寂静,秦王粗犷的笑容穿透了牖窗的阻隔,回荡在宫殿的上空。站在回廊外等候的内侍宫女们,互相悄悄地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下目光,表情都轻松了下来。

    前一阵因为前线战事紧张,再加之宫中出了大大小小的事情,导致人人自危,生怕殃及池鱼。还好今天清晨来的战报,让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烟消云散。

    应该能轻松好一阵了吧,看秦王在议事的时候,都叫人把胡亥小公子抱过来了呢!

    且不管回廊上的内侍宫女们如何窃喜,暖阁内坐着的几个人都心思各异。

    扶苏面带微笑地看着窝在父王怀中,正抱着一团绢布咯咯笑着的小弟胡亥。胡亥的母妃是胡人,生下的胡亥更是遗传了她白皙的皮肤与深邃的五官,虽然才刚刚两岁,却已初见美貌的雏形,秦王对他更是爱不释手,这次更是破例抱着他议事。

    坐在他身边的将闾重重地放下手中的书简,但力道还算是在控制中,所发出的声响并未引起秦王等人的注意。

    扶苏用眼角的余光淡淡地瞥了一眼自己这个愚蠢的四弟,即使他够格出入这间议事的暖阁,但显然心智还未成熟,连嫉恨羡慕的情绪都无法掩饰。

    不过,这也说不定是父王期望看到的。

    扶苏并没有把将闾放在眼中,也许过几年会成为一块不大不小的绊脚石,拿来磨刀也是不错的。至于小弟胡亥……扶苏弯了弯唇角,一个胡姬生下的混血儿,还被命名为亥,也就是小猪的意思。很显然就是在拿着当宠物养,也值当将闾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那样看着?

    也许是因为儿子太多了,秦王在前几个儿子出世的时候,还都认真地考虑了他们的名字。他取自“山有扶苏”之中的“扶苏’二字,将闾的意思也是要门内互相扶持,希望将闾可以辅佐他的意思。等到了他的弟弟一个接一个地出世,父王取的名字也都越来越敷衍,连胡亥这种名字都取得出来。

    扶苏万分庆幸自己的名字很好听,也万分同情小弟,长大之后拥有这样的名字,可怎么抬头做人啊?喏,不过他这包得肉团子一般,看上去倒真像是圆滚滚的小猪。

    自从胡亥出生的那一年,父王开启了征伐六国的战局,并且灭亡了韩国,开局一片顺利,所以胡亥也深受父王宠爱,破了许多惯例。

    不过如此宠爱,也有可能是因为胡亥也许是他最后一个孩子了。

    扶苏已经注意到,自从父王把精力转向统一大业之后,就甚少临幸后宫了,经常彻夜议事,许久不曾踏足后宫一步。

    这也有好处,他的弟弟已经够多了,足足有二十三个,更不要说连他都数不清楚的妹妹们,根本就不需要更多的后来者了。而且后宫那些妃子们的影响力也在疾速下降,虽然之前也并不高,但现在几乎直接等于没有了。

    这样很好,减少了许多变数。

    也许是扶苏思考的目光太过于专注了,秦王注意到自家大儿子一直盯着他用来逗小儿子的绢布,还以为他也想要,便笑了笑,从胡亥的手指头里抠出那团绢布,随手扔了过去。

    扶苏下意识地抱住那团绢布,但因为走神而没有拿住,只来得及抓住了其中一端,而另一端卷好的绢布就直接掉了下去,一直滚了好远都没停下。

    因为在别人面前都是自诩为稳重,扶苏倒是少有这样尴尬的时刻,一下子怔住,都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在他怀里的胡亥双目一亮,像是知道了一种新的玩法,伸手朝案几上抓去。在案几上堆放着数十个这样卷好的绢布团,胡亥就直接拿手一个个抖开,玩得“咯咯”直笑。

    秦王也没有斥他胡闹,反而纵容地哈哈地大笑起来。

    胡亥这样一打岔,倒是没人再注意扶苏的窘相,反而平日里整洁的暖阁,很快就变成一条条绢布飞舞的地方,倒是多了几分欢乐的气氛。

    绢布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字,扶苏扫了一眼,便看到许多誊写的条目。

    这些都是王翦将军灭了赵国之后,派人整理的赵王宫之中的战利品。王翦将军先送来了明细,真正的宝物稍后都会陆陆续续送回咸阳。

    也许是对方昔日的珍宝,现今成了稚儿手中的玩物,秦王的心情越发欢畅,当下便许下诺言,拿出五成的战利品赏赐诸公子和王公大臣们。

    “吾儿既然拿着那卷不放,那且就都赐予汝罢。”秦王大方地对扶苏笑道。

    感到身侧将闾羡慕嫉恨的目光从胡亥身上转到了自己身上,扶苏恭敬诚恳地谢了恩,施施然地把手中的绢布重新卷好,放到袖筒之中。

    这卷绢布上是不会引起父王戒备的刀剑盾戟,也不是价值连城可以变卖的金器,而是珍贵的青铜器。很多都是商周时期的古董,象征意义要大于实际意义,这也是秦王能随手大方的原因。

    嗯,自家侍读应该会很喜欢吧……

    因为和自家侍读有个糟糕的相处开端,害得后者被其他人欺负,甚至差点在没人知道的情况下死去,扶苏后悔莫及,想尽办法期盼可以讨好对方。

    只是自家侍读也并不是如真正的十二岁孩童那般容易接近,扶苏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正好前几日看到自家侍读用炭条在木片上描画青铜器的器型,八成是为了方便婴那小子辨认,才想到若是有实物,恐怕会更方便。

    正想着找机会请父王打开私库转转,就凭空得了这么多古董青铜器,扶苏的心情一直都不错,现在连笑容都多了几分真心。有许多人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可也都没多想,毕竟如硬骨头般的赵国终于被秦国收入囊中,上到秦王,下到贩夫走卒,都难以抑制心中的喜悦之情。

    在这举国上下都一片欢腾之际,如若有人整日愁眉苦脸,便会异常引人注目。

    绿袍少年身边就有一个这样的人。

    自从赵国首都邯郸被攻陷的消息传来后,婴就已经闷闷不乐许久了,因为他尚未谋面的父亲成蟜叛了秦国,正是降了赵国。而现今赵国被灭,秦王政也绝对不可能放着世上唯一一个足以威胁他王位的弟弟存在。成蟜的性命,其实自从他争王位输给秦王政之后,就已经被注定了。

    婴也能想明白这一点,可是想明白并不代表可以接受。

    “莫要多想了。”少年上卿放下手中的竹简,这已是婴这小子今晚第五次走神了。就算是情有可原,少年上卿也觉得有些烦躁,若是婴无心听课,他还给他讲什么?自己不如利用这个时间多看几卷书。

    在一旁伺候顺便蹭课听的采薇连忙上前端茶倒水。他们现在虽然还住在鹿鸣居,但摆设都已焕然一新,不仅油灯点足了八盏,亮如白昼,火盆也燃了两个,甚至连清和香都已经点了起来,屋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心绪安宁的芳香。

    “阿罗,你莫生气。”婴也察觉出来小伙伴烦躁的心情,直接没皮没脸地贴了上去,像是小兽一样在绿袍少年的背后讨好地蹭了蹭。大公子送来了好多种绿色的长袍,今天少年穿的是一件青翠色的明纬深衣,领口和衣袖都用金线绣着云纹,令布料有种厚重的垂坠感。当然,手感也很好,婴忍不住用脸多蹭了两下。蹭完之后还不忘抬手摸了摸绿袍少年的脸颊,光滑的,没有任何伤疤。天知道那天晚上看到受了伤回来的阿罗,他有多愤怒,还好没有留疤。究竟是谁那么可恶!

    “今晚就到此为止吧。”即使有再多的气,也没法对小伙伴发火。绿袍少年不肯承认自己心软,而是轻叹一声,开始整理手中的书卷。一旁的采薇见状也忙放下茶壶,擦净了双手帮忙。

    “阿罗,前几日教我的那些青铜器型,我已会背了!”婴见势不妙,连忙表功。他的母妃在他还未满周岁的时候,就抛下还在襁褓中的他改嫁了。他从小就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好不容易交了一个朋友。他永远会记得,那个漆黑的夜晚,这位年轻的少年上卿点燃了他屋里的油灯,就像是照亮了他一片黑暗的人生,令他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是绝对不可能放手的。

    绿袍少年回头看了婴一眼,反手拍了拍他的额头,淡淡道:“好,明日就考你。”

    婴心中“咯噔”一下,心忖晚上还是临时抱下佛脚,再多看两遍的好。

    绿袍少年注视着他乖乖地翻开那些木片,心中想的却是其他事情。

    据鹞鹰说,运送赵国战利品的车马明日就能进城。而秦王政前些日子就已经亲至邯郸,一是为了亲自阵前犒劳王翦的大军,再有大约是要报复当年他在赵国为质时得罪他的人。咸阳城现在是大公子扶苏主事,无人管辖,自然无所顾忌,怕是明天就能摆出来显摆。

    果然,翌日,赵国战利品便高调地在城中百姓们的欢声雷动之中摆在了咸阳宫门前的大广场上示众。当然,属于扶苏的那部分青铜器古董,已经被他派人亲自送到了鹿鸣居,在花园的空地上整整齐齐地摆了一大片,这还是选器型不一样而摆出来的,重复的早就送进了库中存放。

    新冶炼出来的铜器,都是黄金般璀璨的颜色。只有埋在地下,因为土壤的侵蚀才会一点点地变成青绿色,才被称之为青铜器。而且不管是用范铸法、失蜡法还是浑铸法制成的青铜器,都因为模具陶范用过一次就必须摔碎才能出形,所以每一件青铜器都是独一无二的。

    在他们面前摆放的这些青铜器,每一件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庄重大气。不论大小器型各异,那其上的幽幽铜绿,都代表着千百年来沉淀的历史,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肃然起敬。

    住在鹿鸣居的各位公子和王公子弟,还有等候呈上去的条陈反馈的大臣们,也纷纷站在旁边围观。毕竟这么多品种的青铜器,除了在祭典之外都难得一观。更何况许多商周时期的器型流传到现在,一些被淘汰,一些都有了改进,甚至有几件青铜器很多人都认不出来用途,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

    绿袍少年也带着婴在这些青铜器之间转悠着,不仅仅是要考察婴对于青铜器的认识,还要一一核对绢布之上的条目。

    扶苏坐在鹿鸣居的大厅里,他还要处理许多政事,他父王甩袖子一走,整个咸阳城的大小事务都要他来处理,虽说还有三公九卿等人辅佐,但扶苏尚且是第一次亲自执政,自然想事事做到最好。

    偶尔从书简中抬起头,看到自家小侍读游刃有余地清点青铜器,便暗赞了一声。

    世称有传承的贵族都为钟鼎之家,之前的意义是因为大贵族之家都是击钟列鼎而食,但现在钟鼎之家的意思,却是只有真正有传承的贵族之家,才能在库房之中存放着这些贵重的青铜器,让子弟们辨认、碰触,甚至是偶尔使用。所以扶苏这次把所得到的青铜器拿出来晒太阳,也是为了让他的那些弟弟们多些认识,这是一门必修课。

    只是没想到自家小侍读也博闻强识,甘家早就自甘茂一代没落,居然还能培养出这样的人才。

    这少年上卿今天穿着一袭孔雀绿的绢衣,因为今天的场合还算正式,所以他在外面还罩着一层蟹壳青的袍服,腰间也带着象征他官职的佩绶和组玉佩,脚下踏着素圆履。尽管扶苏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对方就穿得这样隆重,可最近却是很少一见,乍然看去,倒是比起第一次见时更稳重了些。

    因为手中的政事并不是多紧急重要,扶苏时不时走神抬起头往外看,也没费多长时间就差不多做完了。让顾存把批阅好的条陈按类别分发下去,扶苏拿着几卷一直都犹豫不决的条陈,起身走出鹿鸣居的大厅。正午的阳光当头而照,虽然室外的空气冰寒,却也驱散了在屋中时的阴冷。看着这空地上乌压压一片的人,扶苏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觉得双肩的担子无比沉重。

    父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秦地,一是为了整治以前的仇人,二也是要锻炼他治国的能力。只是,秦国这大好的河山,他真的能接得稳吗?

    看着一卷卷由他批阅的条陈被分发执行下去,一条条命令也随之有效率地分配下去,扶苏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样,深切地体会到他所拥有的权力。

    或者应该说,他以后会拥有的权力。

    若是其他人,也许就会陶醉眩晕于权力所酿造的美酒之中,可是扶苏却在这一刻无比的警醒。

    随着权力一起而来的,就是责任。

    欲带皇冠,必承其重。

    他肩负着秦国上上下下所有臣民的期望,每批复一个条陈,都要绞尽脑汁去思考自己的决定会不会造成预计不到的后果。

    也许父王就是看透了这一点,才刻意短暂地离去,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感受和适应这一切。

    听到轻巧的脚步声,扶苏把眺望远方的目光收了回来,正好看到少年上卿卷好手中的绢布,神情淡漠地走了过来。

    “已经清点完毕,无一缺漏。”少年清冷的声音如同隆冬屋檐上,那些偶尔被寒风吹落的冰珠砸在青石砖上的脆响,令人听上去就感觉心神安宁。

    扶苏小心地查看着少年眉宇间的弧度,从细微的差别中,辨认出来对方今天看到这么多珍贵的青铜古器,心情正是颇佳之际,便大着胆子,把手中悬而未决的条陈展开了一条,用自己最温柔的语气,询问了起来。

    少年的眉挑得更高了,却并未说多余的话,也没有转头走开,而是侧着脸,仔仔细细地从头听到尾。在略一沉吟后,便徐徐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不同于丞相或者廷尉引经据典有倾向性的建议,少年直接从接受政令的民众角度来阐述。他并没有任何主观的判断,而是言简意赅地归纳了几条优缺点,然后留给扶苏自己决策。

    扶苏却觉得豁然开朗,像是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原来还可以这样处理政事。每次旁听父王廷议的时候,遇到悬而不决的事情时,都会听到支持和反对的双方不停地争论,而不断出列的臣子就像是加在天平两端的砝码,直到一边彻底压过了另一边,才会决出胜者。

    当然,这些需要臣子决议的事情,也都是一些非关键性的决策。父王铁血手腕,在大方向上绝对容不得半点含糊,但换了他扶苏来处理,却远没有父王的英明神武,无法抉择下一步走向何方,所以才导致他连这些小事都拿不定主意。

    但经自家小侍读这样一剖析,扶苏就算是傻子也明白该怎样批复了,而且还有种微妙的上位者的感觉,毕竟最后决策的还是他本人。

    一旁的采薇识趣地从大厅中拿来笔和朱砂,扶苏便直接在条陈上写下批复,写完就直接由顾存发下去,很快就把几日来都悬而不决的条陈都解决一空。

    扶苏把笔交给采薇,用她递过来的帕子净了净手,浑身轻松地吐出一口气,终于有心思去琢磨其他事情。因为刚刚自家小侍读实在是解决了困扰自己几日的难题,所以扶苏的态度也就更为亲近,随口跟他商量起来。

    原来最近一些日子陆续都会有从赵国缴获的战利品抵达咸阳,除去父王一开始就许诺的那些赏赐,还要按照惯例从地位的高到低给大家分配。往常这些事情奉常大人和宗正大人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可如今是扶苏自己暂时当家,又得了这么多青铜器,自然也想把这些青铜器分一分。

    少年上卿却是没想到自家大公子居然想得这么细致,不过扫了一眼那些在场公子们艳羡的目光,也知道这既然都摆出来展览了,显然也不可能只让他们看看而不沾光。看来,这大公子也不是他想象中那般迂腐。少年上卿垂下眼帘,挡住眼中的精芒,淡淡道:“可让他们现在自去选用,以此也可观其性情。”

    扶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里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青铜器,从食器、酒器、乐器、水器到武器,往深了说,都是代表着不同的意义。他的这些已经启了蒙的弟弟们都不是傻子,自是会留意挑选。当然,如果是傻子也就不足为惧了。

    “我也有吗?”一直跟在少年上卿后面,像个影子般存在的婴忽然凑过来问道。因为最近一些时日他过得甚是不错,有他的阿罗给他撑腰,所以胆子也大了不少。他从头到尾都听着扶苏和少年上卿说话,前面讲的都是政事,他想插嘴也插不上。现在讲到分东西了,婴对这个最感兴趣!从小都缺衣少食的他,现在最在意的就是收罗好东西了。

    “有的有的,你和上卿都有,随便挑。”扶苏倒是很大方,不过他沉吟了片刻续道,“且不忙,先挑一件给太后送去。”他的母妃在他小时候就已经故去,唯一的叔父成蟜又早就叛逃赵国,显然也活不过这个冬天了。所以除了幽居雍宫的太后和秦王政外,扶苏也没有什么需要孝敬的正经长辈了。这些青铜器都是父王赏的,他不必多此一举再挑一件给他送回去。而摆明了是家礼,所以也不用考虑朝廷上的重臣,否则自家多疑的父王恐怕又会多想他是不是在贿赂朝臣了。倒是在场的这些王公子弟们可以顺便送一下,就当收买人心了。

    这种问题显然也难不倒少年上卿,他的视线朝地上的青铜器扫了一圈,便微扬下颌,指着一件青铜器道:“那件方天觚不错,是商代的珍品,且是难得的老器型。”

    扶苏挑了挑眉,听出了少年刻意强调的最后一句,送这件方天觚并不是随意而为。略想了想,扶苏便勾唇一笑道:“子曰:觚不觚。”

    少年上卿点了点头,两人对视一眼,在心中均有种少有的知己之感。

    很少有人可以在自己说上句话的时候,就立刻理解他下句想说什么。若两人不是长年累月培养起来的默契,那就只能说两人天生气场很合,许多想法和观点还有学识也都不相上下。

    扶苏瞬间有些明白,为什么父王会把这位少年上卿派到了他的身边给他当侍读,以父王的眼光,应该也是看清楚了这一点。

    两人各怀心思之时,一旁的婴却满腹狐疑地追问道:“菇?哪个蘑菇?那里有蘑菇吗?”

    一句话就暴露了这货的文盲底细,看来方才的考校还不够全面。少年上卿撇了撇嘴,指着那件方天觚缓缓道:“左角右瓜的觚,是那大开口细长颈,四角自口至足有扉棱,颈饰蕉叶纹和蛇纹,器上还有铭文的那件。和爵一样,两者经常配套使用,都是酒器。”

    “那大公子说的觚不觚又是什么意思?是孔子说过的话吗?”婴已经完全养成了不懂就要问的习惯,丝毫不觉得自己会被人嘲笑,因为他知道以前的自己根本连这样的发问机会都没有。

    “嗯,那是《论语·雍也》篇中的,你还没学到。”少年上卿温声解释。也许是他少年时的学习几乎都是自学,虽然后来有师父教导,但他也知道无人可问全靠自己摸索是多么痛苦,所以才会对婴格外耐心。

    扶苏也并不觉得因此而耽误了他的时间,微笑着站在寒冬的阳光下,听着少年上卿娓娓道来。

    觚在商代最初制造出来的时候,是口部和底部都是喇叭口,有棱角的四方形。觚非一般饮器,曾有云“不能操觚自为”,便指觚的多寡与饮者的身份地位、人品、酒量相关,只有高品位的人方可用此器,方能拥有此器。而这一点倒是符合太后的身份。只是商朝人嗜好饮酒,到了周朝时,百姓便少有饮酒,所以酒器在西周中期便不复流行,而觚的器型也随之变化,棱角渐渐变得圆滑,甚至到了后期所制作的觚,都是圆腹圈足。

    “觚不觚”一句,实际上是孔子哀叹觚都不像是觚了,那还算是觚吗?以此来借喻春秋战国时期礼乐崩坏的风气。在他老人家看来,周礼是尽善尽美的,而诸侯乱战,都已经把这一切都破坏了,造成了“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混乱局面。

    而太后的事迹,虽然并没有在明面上流传,但私下里大家也都有所耳闻。在秦庄襄王去世之后,太后和吕丞相有了私情不说,之后还又养了一个面首嫪毐,和对方鬼混,居然还为秦王生下了两个弟弟。可还不知足,那嫪毐居然还想毒害秦王篡位。秦王知晓后,杀到两人所居的雍宫,车裂了嫪毐,摔死了他的那两个便宜弟弟,再把太后圈禁了起来。

    扶苏也不好评价长辈,但风闻这些轶事,也难免心中鄙夷。若对那嫪毐是真爱,就拼着命舍去太后的名头,真正嫁给对方不就得了吗?又不是夏姬那种“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祸国殃民的妖姬,何必贪恋着荣华富贵,又纵容情夫去谋求权力,都不把自己儿子的感受和安危放在眼中。虎毒尚且不食子,太后这种情况,用“觚”来影射,倒真是贴切。

    甚至连这句话出自的《雍也》一篇,正好也切合了太后幽居雍宫的雍字。扶苏越听越觉得自家小侍读真是心思缜密,再加之方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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