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这一称呼的鼓舞,近六个月以来,每个礼拜天他都听见一些女孩子这么谈论他。于连心中左思右想,克制着自己,这使他的脸色苍白。他勉强说道:“绝对没有什么事,夫人,我不会打骂您的孩子,我愿对上帝发誓。”
他一边说,一边大胆地抓住德·瑞纳夫人的手,送到唇边。这举动令她大吃一惊,仔细想一想,更觉受到了冒犯。这时节天气炎热,她的手臂赤裸裸地藏在薄纱披巾下,当于连把她的手举到唇边时,她的臂膊完全暴露。过了几分钟,她责备起自己来,她觉得自己的气愤来得太缓慢了。
德·瑞纳先生听到他们说话,赶忙从工作室里出来,他用在市政厅举行婚礼的那种庄严又慈祥的语气对于连说:
“孩子们见到您之前,我应该跟您谈谈,这点很重要。”
他将于连让进一个房间,他的妻子想让他们单独谈,但被他留住了,德·瑞纳先生关门坐下,神情严肃。
“本堂神甫说您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这里的人都会尊重您的。假如您的工作令我满意,我会在前途方面对您有所裨益。从今天起,我要求您不要再见家里的人,也不要见您的亲戚朋友。他们的言谈举止不适宜我的孩子。这儿有三十六法郎,您第一个月的薪水,但您要听我的话,不给您父亲一文钱。”
德·瑞纳先生对老农民一直恼火,因为他比自己更精于算计。
“现在呢,先生,根据我的命令,这里所有的人都称呼您‘先生’,您将体会到进入一个显贵家庭的益处。现在,您仍然穿着短上衣,这让孩子看见是不适宜的。”他扭头问德·瑞纳夫人,“仆人们看见他了么?”
“还没有呢,我亲爱的。”她答道,仍旧沉浸在想象中。
“那好极了。穿上这件吧,”他对年轻人说,把自己的一件礼服递给他。“我们到呢绒商杜朗先生那去吧。”
一个小时以后,德·瑞纳先生回到家,他领着一个身着黑衣黑裤的新家庭教师。他看见妻子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德·瑞纳夫人见于连回来了,心里静了下来。她端详着他,已经忘记了刚才让她害怕的事。可是于连不再想她了,他觉得三个小时以前,森严的教堂里的恐惧也就是几分钟的事,他好像度过了一年。他注意到德·瑞纳夫人冷若冰霜的面容,他明白她还在为刚才那个大胆的举动而生气。但是,穿上一套漂亮的衣服使他感到骄傲,这衣服与他平日所穿的迥然不同,他简直忘记了自己是谁了。他想掩饰自己的快乐,谁知欲盖弥彰,一举一动都显草率。德·瑞纳夫人惊讶地望着他。
“先生,稳重点儿——如果您想得到我的孩子和仆人们的尊重。”德·瑞纳先生说。
“先生,”于连答道,“我穿上这套新衣有点不自在,我是个乡下的穷人,一直穿着短上衣。如果能允许的话,我愿意回到我的房间里去。”
“你觉得这个新聘来的人怎么样?”德·瑞纳先生问道。
德·瑞纳夫人出于一种本能的,事实上连她自己也不甚明白的动机,对丈夫隐瞒了她真实的想法。
“对这个年轻的乡下人,我可没有您那么高兴。您的殷勤周到将使他傲慢无礼,不出一个月您就会把他打发走。走着瞧吧。”
“好吧,那我们就把他打发走,这也就破费百把法郎,可是维里埃城将习惯于看见德·瑞纳先生家的孩子们有一位家庭教师。如果我任于连一身工人打扮,这个目的就难以达到。我刚才到布店里为他做了新的黑色衣服,打发他走的时候,一定得留下。至于从裁缝那买来的成衣,现在他穿着的一套,赏给他算了。”
于连在自己的房间里消磨了一些时候,在德·瑞纳夫人看来也就是片刻工夫。孩子们听说家庭教师来了,围着她问长问短。于连出现了,他简直换了一个人。说他庄重并不恰当,他简直是庄重的化身。于连被介绍给孩子们,他用使德·瑞纳先生惊异的态度和孩子们说话。
“先生们,我到你们这里来,”于连发表他的小小的演讲之后,接着说,“是为了教你们读拉丁文。想来你们都清楚什么是背书,这是《圣经》,”说时,他指给他们看一本小册子,封面黑色三十二开本。“尤其是主耶酥的故事,就是人们常说的《新约全书》。以后我要常常请你们背功课,现在请你们考察我的功课吧。”
那个年龄最大的孩子阿道夫拿起书。
“请随便翻一页,告诉我那一行开头的字,我就把这本《圣经》,也就是我的行为准则,一直背下去,直到您让我停下来。”
阿道夫打开书,随意念了一个字,于连接口将整页背诵出来。他背得轻快流利,好像在说法语。德·瑞纳先生骄傲地望着妻子,显得很得意。孩子们看到父母惊诧的表情,也都瞪大双眼。一个仆人来到客厅门口,随即不见了。眨眼工夫,家里的女仆和女厨师都聚在门边。此时,阿道夫已经翻了八九个地方,于连总是应对如流。
“上帝呀,这个小教士多么漂亮!”女厨师大声说道。她原本是个虔诚的好姑娘。
这情景动摇了德·瑞纳先生的自尊心,他无心再去考察这位家庭教师了,而是忙着在记忆里寻到几个拉丁文,以便应付这种场面。他好不容易念出一句贺拉斯的诗。于连所知的拉丁文仅仅是《圣经》,他皱一皱眉头,答复德·瑞纳先生:
“教士这一圣职禁止我阅读世俗诗人的作品。”
德·瑞纳先生说了一大段假定为贺拉斯的诗。他向孩子们解释贺拉斯是何等人物,但孩子们不大理会他的话。他们的心目中此时只在钦佩于连,对父亲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仆人们站在门口,于连心想应该继续背下去。他向着最小的孩子说道:
“斯坦尼斯拉——克萨维埃先生也应在圣书上给我指定一段。”
小斯坦尼斯拉甚为兴奋,他找到某一行的第一个字读出,可他连音都发不准。于连马上背完了一大页。也该着德·瑞纳先生全胜而归,正当于连口若悬河背诵时,瓦勒诺先生即那位诺曼底骏马的所有者和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先生走了进来。这场面为于连博取了“先生”的称呼。从今而后,仆人们再也不敢不叫他“先生”了。
当天晚上,维里埃的人成群结队来到德·瑞纳先生家里,想一睹于连风采。于连敬而远之地一一做了答复。他的名声在城里迅速传播,几天以后,德·瑞纳先生害怕有人把他抢走,急忙要求于连签订两年的聘约书。
“这是不可能的,先生,”于连冷冷地说,“您要辞退我,我不得不走。可是一纸聘约书,它约束我而不约束您,这不公平,我不接受。”
于连知道怎样为人处世,到德·瑞纳先生家还不到一个月,就连德·瑞纳先生本人也敬重他了。本堂神甫已经和市长先生和瓦勒诺先生有矛盾,没有人能泄露于连对于拿破仑的激情了。此后每当谈及拿破仑,他都深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