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我不也是如此过来的?”
漪乔怔了怔,旋即意识到他这是洞悉了她方才的心思。她心里一动,回头冲他会心一笑,轻应了一声。
“去吧。”
漪乔点点头,待他松开手,她又笑着回身抱了他一下,这才出了偏殿。
祐樘目送着漪乔离开,嘴角残存的笑意逐渐消弭,转身缓缓步到书案前。他面上的神色和这殿内的氛围一样沉寂,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光滑的紫檀案面。
他伫立良久,忽而轻轻一叹。
压下心头诸般纷繁的思绪,随手拿起一封奏疏,打开扫了几眼后,他嘴角溢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低语出声:“那丫头出不去了。”
已经安稳地坐在了昭仁殿上首的漪乔忽然掩嘴打了个喷嚏,一旁侍立的尔岚见状问道:“娘娘可是身子不适?”
皇后如今又有了身孕,她们自当倍加小心地伺候着。
漪乔摇摇头,并未在意,只瞧了瞧殿门口:“人呢?”
“回娘娘的话,即刻便到。”
漪乔盘算着来瞧瞧这个太皇太后派来“沾雨露”的是哪路小妖精,要是个厉害的她还能顺道长长见识,谁想到那女子一见着她就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口中跌呼“娘娘饶命”,扑通扑通不住给她磕头,若非漪乔喊停,她似乎就打算磕死在这里。
漪乔抚了抚额头,面色微沉道:“你这样子,是在暗示本宫心狠手辣苛待于人么?”
那女子一愣,随即赶忙伏地道:“娘娘明鉴,奴婢绝无此意……”
漪乔暗忖,这女子的样子不像是故意的……难道她的形象已经这么可怕了?
漪乔让她抬起头来,继而目光定了定,暗道这女子的容貌似乎和她略有些相像。只不过原本也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如今额头上却磕出了一片淤青。
经过询问,漪乔得知这女子刚进宫不久,家在京郊的驼子庄,名唤黄女儿。
“噗,黄女儿?咦,黄女儿……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漪乔仔细回忆一番,忽然想起绿绮身边那个焦尾,入宫前似乎是叫王女儿,当初她调查绿绮那件事时,曾经让叶蓁将焦尾的所有情况整理一下呈给她看。
这几个人不会都认识吧?漪乔心里暗笑。
“你方才吓成那样是为哪般?”
黄女儿伏地犹豫片刻,才战战兢兢地道出了缘由。
原来她是听到陛下方才在清宁宫和太皇太后的那番“有言在先”,又一早便听闻当今皇后独得帝宠、圣眷无双,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是来送死的。
漪乔瞧着她描述清宁宫一幕时那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心中恍然,原来是被自己夫君吓的啊……
漪乔思虑了一下,赐了伤药给她,嘱咐了她几句,便打发她下去了。
果不出祐樘所料,两日之后,漪乔去清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时,她老人家便一脸头疼之色地让她把长哥儿也带回去。
小家伙一看见她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漪乔哄了好一会儿才哄下来。
她从儿子口齿不清又断断续续的诉状里听出来,他那日留下来那一会儿还算是安稳,后来新鲜劲儿过了就开始闹,哭着喊着要爹爹和母后,然后睡了一觉第二天继续闹,直把清宁宫上下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太皇太后怎么哄都哄不下来,最后只得跟这小祖宗妥协。
漪乔暗笑难怪都道知子莫若父,祐樘真是料事如神。
只是周太皇太后的如意算盘刚砸了一桩,紧接着便又落空一件。那个被带走的宫女在乾清宫只呆了一个月,便又在自家孙儿来请安时顺道被送了回来。太皇太后虽已猜到孙儿的意思,但还是找嬷嬷给她验了身,结果的确仍是处子。老太太越想越憋气,想归咎于皇后,但那宫女回来时虽是吓得腿软,却一口咬定皇后并未苛待于她,是陛下根本看她不上,这一月以来连正眼也没瞧过她。老太太又着人查验了一番,发现她确实毫发无伤。
太皇太后顿感一阵头疼。
她猜测着兴许是孙儿和孙媳做了一场戏给她看,但终归没有凭证。她了解自己孙儿的脾性,晓得他做至如此恐怕已是给足了她面子,她不好再说什么,更不好再如法炮制一回。她如今已然明白,孙儿答应带走一个其实是为了令她绝了给他找女人的念头,并非他做出了让步。
崇王入京之事没成也就罢了,如今这件事也弄成这样,还连个撒气的由头都没有。
曾孙和孙儿没一个省心的!
太皇太后气恼之下将她之前挑选来的那帮宫女全打发去了浣衣局。而对于依然如故的孙儿,她是彻底没了脾气。
太皇太后思忖,当年要是给他选个姿色平平又老老实实的做东宫妃,兴许就没有后面这许多破事了。原本是不想他重蹈他父皇的覆辙,不睬中宫却骄纵一个祸乱朝纲的妖妃,不曾想目的算是达到了,然而却是严重的过犹不及……太皇太后思前想后,最终也只能慨叹如今为时已晚,她想接着抱曾孙曾孙女,都得指着皇后的肚子了。
漪乔并不知晓太皇太后的这些想法,她只是发觉她近来请安时老人家瞧她的神色有些怪异,不过她晓得太皇太后横竖总是对她存着些不满,这些年来她也几乎习惯了,是以并不深究。她比较纠结的倒是另一件事——原本说好的三月之后她再去百泉书院取书,结果日子到了,祐樘却以她身怀有孕要安心养胎为由,回绝了她的出宫之请,任她如何软磨硬泡都无济于事。
漪乔心中诧异,但又问不出什么,只得作罢,将去书院的事推到生产之后。
光阴荏苒,夏去秋来冬又至,转眼便迎来了弘治七年的正旦节。
此时的漪乔已经快要临盆,照例免了皇后、皇太后和太皇太后三宫的命妇朝贺。
因着第一次分娩的痛苦经历,她近来越发焦虑。祐樘笑着打趣说这几日正值群臣和四夷朝贺,他还要忙于大小祭祀,抽不出工夫来陪伴她,让她一定等到他休假时再生。漪乔郁闷地暗瞪他一眼,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挺着大肚子出去散步,为生产做准备。
弘治七年正月十一,例行以上元节赐文武群臣假十日。
终于到了一年一次的休假,祐樘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待产的妻子。他一早便找来了好几个手熟老练的稳婆和乳母,又令太医院院使施钦和一众御医们随时候命,只待孩子降生。
漪乔自怀孕以来便享受到了国宝级待遇,这几日更是登峰造极。毕竟被皇帝寸步不离、无微不至地贴心照料着,这种待遇基本是旷古绝今的。他看她近来都闷闷不乐的,这几日除了亲自扶着她出去走动外,还换着花样给她解闷儿。她嘴上虽然依旧和他贫嘴嬉笑,内心却是感动非常。
漪乔心里默默数着日子,眼看着已然到了预产期,孩子却迟迟不降生。她愈加焦虑不安,又想起自己当初的担忧,心情复杂地坐在窗前发呆。
“看你母后又神游太虚去了。”
“爹爹,太虚是哪里?那地方是不是很好玩?”
“唔,这个要问你母后了。”
漪乔蓦然回神,一回头就看到殿内的宫人内侍们乌压压跪倒一大片,俱是恭恭敬敬地朝着进来的一大一小行礼。
自她有孕以来祐樘便给了她见驾不必行礼的特权,近些日子更是连通传都免了,笑言怕惊着她,漪乔哭笑不得地说她哪有那么脆弱,祐樘却是不以为然地回驳说,谁教她近来总是出神。
朱厚照兴奋地上前拉着漪乔的手问道:“母后母后,太虚是哪里?”
近一年过去,朱厚照说话已经流利完整了许多。
漪乔看了祐樘一眼,又低头摸了摸儿子的头笑道:“你爹爹都不晓得,母后就更不晓得了。”
“咦?不对呀,母后明明就在这里的,怎么去的太虚?那神游又是什么……”朱厚照正叨念着,忽而瞧见母后高隆的腹部,好奇之下伸出小手就要拍上去,却忽然被自家爹爹抱了起来,那一爪子便落了空。
“爹爹,”朱厚照不满地撇撇嘴,“我要和妹妹打个招呼。”
祐樘笑道:“照儿莫急,等你妹妹出生了再说。”
朱厚照挠了挠头,盯着自己母后的大肚子疑惑道:“爹爹说妹妹在母后肚子里,可……妹妹要怎么出来呢?还有还有,妹妹怎么会钻到母后肚子里去的呀?呃……妹妹是从哪来的?”
漪乔在一旁哑然失笑,见儿子一脸好奇地盯着她看,遂揶揄地瞟了祐樘一眼,含笑道:“这个啊,你得问你爹爹。”
祐樘朝她微微挑眉,继而见儿子转头期待地看他,微笑道:“照儿当初也和你妹妹一样,在你母后肚子里呆过,难道不记得了?”
朱厚照小脸上一片迷茫:“不记得……”
“那就慢慢想,总会有知道的一日。”
朱厚照对自家爹爹的话深信不疑,歪着脑袋想了想,继而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漪乔在一旁掩嘴窃笑,暗道这话亏他想得出来。
“对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陛下可想好这孩子的名字了?”
祐樘颔首笑道:“想好了,这回不必等半年了。”
漪乔至今都记得当初他从她怀长哥儿起就开始想名字,结果一直等到长哥儿出生半年后才赐名,这是她头一次见他慎重至此,原本瞧着他的样子暗笑连连,想揶揄揶揄他,但后来想想,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漪乔在心里叹息一声,面上却笑道:“陛下怎么话说一半?是什么名字?陛下雅人深致,又是给女孩儿取名,想来这名字极是雅致。”
“对呀爹爹,”朱厚照也扭头盯着自己爹爹,“妹妹叫什么?爹爹还没说呢。”
祐樘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微微一滞,旋即拍了拍儿子粉嫩嫩的小脸,看了妻子一眼,回眸冲儿子笑道:“等你妹妹出生了,照儿和母后自然便知晓了。”
漪乔面露不解:他还卖个关子?漪乔若有所思地瞧着他,觉得他那神色里似乎透着些别的意味。
不过既然他不说,她也不会追问,毕竟临盆就在这几日了。
弘治七年正月十四,正是上元节前一日。
宫里各处都已张设好了彩灯,乾清宫丹墀上已经照例安置好了七层牌坊灯,明日要展示于寿皇殿等宫殿前的巨型鳌山灯火也开始搭建,身着灯景补子蟒衣的内臣宫人们往来穿梭,忙碌而有条不紊,处处透着热闹的佳节喜气。
“手脚都给我麻利点!别磨磨蹭蹭的!”内官监掌印太监李广来回检视,亲自在寿皇殿前督促鳌山的搭设。
“李公公,李公公!”
李广闻声转头,远远地便瞧见司设监太监蔡昭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疾步而来。
待到蔡昭走近,李广才笑着道:“蔡公公所为何事?”
蔡昭喘了几口气,道:“今年不必燃奇花大爆了,乾清宫附近的烟火也都要禁放,乾清宫前的鳌山移至坤宁宫。”
李广奇道;“万岁最喜与娘娘和千岁爷一同观鳌山和奇花大爆啊,如今为何临时改了?”
蔡昭笑着解释道:“大喜呀!娘娘刚在乾清宫诞下一位小公主,万岁爷龙颜大悦,却又怕宫中烟火声和观灯喧哗声惊着小公主,故有此圣谕。”
李广面露了然之色,跟着笑道:“确实是大喜,是咱家糊涂了,早听闻皇后娘娘临盆在即,原该想到这一茬的。只是……来传话儿的怎会是蔡公公?”
“说来也是巧了,”蔡昭陪着笑脸,“咱家方才碰着了乾清宫内使刘山,他奉上头之命来传话儿,可巧咱家也是来找李公公的,就帮着来捎话儿。”
“万岁喜得皇女,龙心大悦之下想来乾清宫那些个当值的都有赏吧,”李广叹着气笑了笑,“可惜咱们这些人是无福领受圣恩咯。”
“听刘山说,确实都有厚赏,他一个小小的内使便领了二两银子呢。”
李广唏嘘一阵,似乎才刚刚想起蔡昭之前的话,扯笑道:“蔡公公找咱家何事?”
蔡昭虽心有不满,但也只能憋着。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李公公可知万岁爷好什么?”
李广轻哧一声,笑道:“宫中谁人不知万岁爷好琴好书又好画,但也只是余暇时为之,并不沉湎。”
蔡昭瞟了瞟四周,对李广附耳道:“咱家这里有绝世好琴一把,李公公可有兴趣?”
李广眼珠子一转,却又不动声色地笑道:“此话当真?”
蔡昭点头道:“自然是真。咱家有个同乡,前几日来京城几经辗转找到咱家,说家中有一把祖传的古琴,想寻个达官勋贵出手换些银钱,但又苦无门路,想让咱家看在同乡的份儿上帮着找找。咱家寻思着,还找什么达官勋贵,圣上可不就好琴?当下就来找李公公了,咱家想着,此事还是李公公出面稳妥。”
蔡昭脸上笑着,心里却是不住叹气。他原本是想自己去献琴的,万岁若是瞧上眼了,他自是少不了好处。但他后来又想,万岁还不至于因献琴之功就调他到司礼监那样炙手可热的衙门去。
这宫内的二十四衙门,因着所司之职不同,三六九等划得甚是分明。其中地位最高的便是司礼监,次之就是内官监。他和李广虽同为掌印太监,但他所在的司设监职掌的不过是各宫冬夏帘、凉席、帐幔和伞顶这类琐碎的繁杂事,最是繁重苦累,地位远不及管辖宫中内侍和营建之事的内官监。
李广混到如今这位子,在宫里头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他知道,李广其实一直都想接着往上爬。他这回若是越过李广自己去献琴,或许能得些赏赐,但却定会得罪他一直巴结着的李广。若是李广回头报复,处处给他穿小鞋,那这事就太不上算了,倒不如送李广一个顺水人情。
李广是个人精,听蔡昭话说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心中大悦,抚掌笑道:“如此甚好。不过,这琴到底是否绝世好琴还待商榷,毕竟是他人一面之词。若是以次充好,这说大了可是欺君之罪,你我有几个脑袋也担待不起。蔡公公尽快将琴拿来,咱家亲自去寻懂行的琴师验一验,这才放心。”
蔡昭连连点头:“还是李公公想得周到。”
李广笑着客套几句,便告辞回去安排圣令去了。
蔡昭望着李广的背影,又朝着乾清宫的方向眺望一眼,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重重一叹。
前日落了一场大雪,乾清宫外一片银装素饰,呼啸的朔风掠过眇上檐下垂挂的冰凌子,扬起一片雪沫子,带来一股肃冷的寒意。
与外面的天寒地冻形成鲜明反差的,是乾清宫东暖阁内的温暖似春。
两鼎三尺高的鎏金青铜大熏炉分别矗立东西,腾腾热气源源不断地从银丝网罩里散出。地火龙亦是热力强劲,将地毯都熏得温温热热,火道里的热气更是把空心的夹墙熏烤得足可暖手。
一室静谧,一室温黁。
漪乔望着怀里安然酣睡的小婴儿,微微出神。
她这次分娩十分顺利,不似上回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一样。知道孩子已经顺利出来,又听稳婆说是位小公主,她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想生女儿,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她觉得是个女儿的话,这个孩子更可能活下来。
孩子刚一出生,她这个做母亲的首先想到的却是这个问题。漪乔思及此不禁苦笑,心头泛起一股酸涩。
“乔儿醒得好快,我这才出去一会儿,一回来便见乔儿坐起身了。”
漪乔听到这个含笑的声音,即刻收敛心神,小心地将孩子放入摇车,朝着来人笑道:“其实是有意的,专挑陛下不在的时候醒的,好单独瞧瞧女儿。”
祐樘放下手中的袖炉,转身叹道:“乔儿这是有了女儿便不要夫君了?”
漪乔勾唇一笑:“哪能呢,我还等着老了以后找陛下算账呢,把年轻时候受的欺负都找补回来。”
祐樘眸光微动,面上却是神色不变,拉着她坐到床边笑道:“乔儿莫要在孩子们面前乱说,一直受欺负的分明是我。连长哥儿都瞧出来了,问我是不是怕他母后呢。”
漪乔一愣,张了张嘴,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什么?长哥儿说你怕我?”
她见他一脸揶揄地瞧着她,撇撇嘴,轻哼道:“那猴孩子还小呢,不晓事,等他长大了便知道其实是他母后总被他爹爹欺负。”
祐樘挑眉道:“乔儿不用辩解了,反正乔儿是声名在外了。都怎么说的来着?嗯……中宫凶悍跋扈又善妒,迫得今上不敢纳嫔御……”
漪乔也知道自己如今在外的名头怕是不太好,毕竟一个皇帝放着特权不要,却非要死心眼地独独守着皇后一个人,如此洁身自好,不是被皇后逼的是什么?
漪乔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背了个黑锅,嗔怒地瞪他一眼:“陛下明知道会做此想的都是些无脑之辈,还传给我听……信不信我坐实了这凶悍之名?陛下小心步谢先生后尘,回头被赶到床底下去。”
“乔儿不是说不把我赶到床底下么?怎么,我一把美人送走乔儿就要变卦?”
漪乔狡黠一笑:“怎么会,我向来说话算数。我只说不把陛下赶到床底下……可没说不逼到其他地方啊!比如桌子底下啊,墙角啊……”
祐樘略一扬眉,笑道:“我瞧着乔儿似乎觉着自己背了黑锅甚是委屈,那不如我待会儿便差人拟旨,广选良家女充盈六宫,再放话说选妃是皇后劝谏的,以彻底破除乔儿跋扈之名,如何?”
“你敢!”漪乔话一出口便惊觉自己声音略大了,转头瞧见女儿尚睡得香甜,这才放下心来。
祐樘也回头看了看摇车的方向,继而和她一起收回视线。他一把将她拉到怀里,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如此不是甚好?乔儿得了贤后之名,我也不必再在乔儿孕期受罪了。”
漪乔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脸颊晕红,羞窘之下恶狠狠地抱了他一下:“明面上做大度状规劝自己夫君多多纳妃甚至帮着塞女人但是转过头去就在背地里黯然神伤抹眼泪的贤后谁爱当谁当去!我只想做个独霸后宫独占皇帝的‘闲后’,那群蠢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吧,反正我也不在意他们——诶?你看我是不是个当妖后的好苗子?你……你笑什么?”
“乔儿除了容貌上佳之外,哪里有妖后的样子?要不乔儿先去祸乱朝纲试试?”
漪乔撇撇嘴,窝在他怀里低着头不看他,心里想着转移话题,却是想起一件正经事:“对了,你还没说给女儿取的什么名字呢。”
祐樘面上笑意微敛,旋即低眉浅笑道:“毓秀之秀,欣荣之荣,秀荣。”
“秀荣?秀荣……”漪乔口中轻念了几遍,抬头不解地看向他:“这名字……是不是俗气了点?我以为会很雅致的……这名字有什么寓意么?”
“秀者,谓美而不俗,谓优异突出,谓葳蕤茂盛;荣者,谓繁茂兴盛,谓清名良誉,谓草株开花。《尔雅》云:‘木谓之华,草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荣而不实者谓之英。’秀荣秀荣,有花又有实,葳蕤繁盛,这两字也分别是好字,乔儿觉得如何?”
漪乔怔了怔,没想到他思虑得这样深邃周祥,一个看似简单的名字却是无论拆合都寓意颇深。
祐樘沉吟着继续道:“至于乔儿说这名字俗气了些……嗯,我也想到了。但民间不都说粗名好养活么?何况我瞧着这名字挺好的,我思量了很久才拟定下来的……”
漪乔一愣——粗名好养活?她又想起他方才释义时一直强调繁茂兴盛,难道……他看出了什么不成?
她抿了抿唇,忽然浅笑着打断他的解释:“我也觉着秀荣这名字极好,就这个吧。”她说话间便起身走到摇车旁,看着襁褓里犹自酣睡的小婴儿,声音极轻地道:“荣荣,你爹爹为你取好名字了,日后你就叫秀荣,好不好?”
祐樘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旁柔声轻语道:“乔儿欺负她人小又睡着,不会答话,嗯?”
漪乔就势靠在他怀里,沉默片刻后,淡淡一笑,双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道:“祐樘,我觉得有你和孩子们在,我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我从未后悔自己当初重新回返的决定,我能感应到你在等我。我回到那个时空的那段日子跟丢了魂儿似的,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要浑浑噩噩地过下去……还好……还好,上天又让我重新见到你……”
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当初做出了多大的割舍。她的至亲,她规划好的前程,她所熟知的世界。只是这些,她都绝口不提,即使今日触景生情,也并不言及。
她一直对自己的母亲深怀愧疚,自从她归来后这份愧疚便一直有增无减。及至后来她自己作了母亲,却让她慢慢想通了一些事情。
祐樘看着怀里的妻子眼帘微阖,似乎正沉浸在什么思绪里。他的目光又触及摇车里的女儿,眼眸逐渐变得愈加幽深。
他如今心中百转千回,然而再多的苦痛挣扎也只化为嘴角一个复杂难言的笑。
“乔儿不是一直都想跟我学琴么,”他低头看向她,笑了笑,“都嚷嚷了两三年了。我这几日难得有空闲,正可开始教琴。”
漪乔从他方才的沉默里感受到一丝异样,但此刻偏头看过去却发觉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她心里感叹也不知他心里到底藏了多少秘密,面上笑道:“陛下不问我要束脩了?”
“一个照儿一个荣荣,这束脩交得差不多了。”
漪乔斜他一眼,继而又笑道:“这琴嘛……我还是六七年前在张家时学了些底子,陛下心里要做好准备,到时候不要被气得吐血啊。”
“乔儿放心,我连乔儿做的绣品都看过,没什么扛不住的。”
“你你你……”
祐樘笑着拍了拍她黑沉的小脸:“走吧,该用膳了。对了,还要叫两个乳母来看护着荣荣。另外,我之前拟好了一份饮食禁忌,方才出去差人送到尚膳监去了。乔儿坐月子期间处处都要多加注意,近来天寒,轻易不要出去……”
对于自己的短板被戏谑,漪乔心下大囧。但随后听到他这番近乎唠叨的话,又不禁抿唇一笑,任由他拉着去用膳。
漪乔原本以为他只是说笑,却没想到,次日他还真的拿来了几本琴谱,又差人搬来一架琴,笑吟吟地冲她招手让她来试音。
她对这类文人雅事并不热衷,之前说要跟他学琴主要还是为了迎合他的喜好,能更好地融入他的世界。
漪乔原本是拿出了当年在课堂上的劲头想认真修好这门课,可她忽略了她身边还有个活泼好动的猴孩子。她无数次地扶额想,为什么这爷儿俩的性子如此南辕北辙。难道真是由于童年经历差别太大了?
她坐月子期间不能久坐,于是祐樘多数时候都让她躺在床上听他讲听他弹曲子。
漪乔的心思并不全在这上面,她还惦记着去百泉书院的事。只是眼下她坐着月子,外面又冰天雪地的,暂时去不了。她思虑着这些,躺着躺着就开始分神,然后渐渐困意泛上来,阖上眼皮睡过去之前隐约听他拨了拨弦,叹息说这琴的音色不够好云云。她迷迷糊糊地想,为什么她觉着都差不多……
一个月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二月中旬。
这日,祐樘正在弘德殿里批奏疏,忽见内侍来通传说内官监太监李广求见。他并未在意,以为李广是来奏请内官监的寻常事宜,却未曾想他竟是来献琴的。
李广跪地叩首道:“启禀万岁,此琴名曰‘霹雳’,乃一乡人家中祖传古物,此人此次入京是专为卖琴而来。小的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拿到手,特来献于圣上。”
祐樘仔细查看了内侍呈上来的古琴,越看心中越是惊叹,及至将琴放稳试了试音,不由会心一笑。
他垂眸沉吟片刻,旋即看向依旧跪伏于地的李广道:“那乡人呢?”
李广见万岁仔细地瞧了那么久,心中便知这琴是入了皇帝的眼,当下便松了口气,心头暗喜。此时见万岁如此问话,心思一转便大约猜到了用意何在,连忙顿首道:“回万岁,小的不敢让他候在宫门外,已差人将之安置在了皇城外的客栈里。”
祐樘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下方规矩跪着的人,忽而淡淡一笑。
李广这人他之前零星见过几次,但并未留意过他。他方才那句问话确实另有弦音。他喜好的那些文人雅事,在外廷那帮无所不参的御史言官眼里,都是不当之举。今日之事若是被那群专会挑刺的言官知道了,明日纠劾他的奏章便会雪片一样落满御案案头。
他有一次见画工吴伟的一副画作颇妙,心悦之下便赏了吴伟彩缎数匹,却也不忘交代他快些拿走,不要被前头那帮酸腐文人知道了。毕竟,麻烦能少一桩是一桩,节外生枝从来不是好事。
今日献琴之事自然也是同理。
这李广人伶俐还挺会办事。近来他在教授皇后琴艺之事他八成是打听到了,再过些日子又是皇后的生辰,这献琴的时机怕也是特意选好的。
祐樘又将那架古琴仔细端量了一番,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琴确乎是好琴,该赏。”
李广将头埋得更低,一颗心却是紧张得砰砰直跳。他竖起耳朵等了半晌,忽闻圣上开口道:“出内帑金千两赐予那乡人。”
李广顿时瞪大眼睛,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险些忘了代人谢恩。
一千两黄金!那可是近乎等同于万两白银!!
殿内侍立的内侍们也是纷纷倒抽一口凉气,暗叹自陛下临御以来,罕闻有浓赏若此,今日真真是奇了。
李广谢恩之后见万岁似乎已经赏赐完毕,有些心灰意冷,他筹谋了这么久竟然只是为他人做嫁衣。他见陛下只是命人将琴收好,心里正想着要不要告退,却又听圣上玉音悠悠传来:“自今日起,内官监掌印李广即兼任御前牌子。”
李广闻言一怔,随即即刻反应过来,面上一喜,忙不迭地叩首领谢皇恩。
祐樘眸光暗转,嘴角划过一抹意味难解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