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太子的计划,狄叶飞将在年后将扮成女装,从项县出发,以“狄姬夫人”的名义回到西域。所以他要在南方再待上月余。
只待他回到敦煌,换上那位真正的夫人,真正的通商之路就开始了。来自西域各国和西北的货物将在狄叶飞手下的保护中安然的抵达中原腹地,然后通过袁家的关系进行贩卖,在以数倍甚至十数倍的价格出手后再换成南朝特有的漆器、用具和丝绸等物,辗转回到西边去贩售。
这真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从古到今,有官方参与干涉的通商都会获得暴利,太子晃就算再不得皇帝的宠爱,如今太子的招牌还在那里,自然有无数的臣子下属替他去办成此事,并且从中牟利。
不过这件事和已经贺穆兰无关了,接下来的时间,她要带着阿单卓回家过年。
“他日再见,不知何时。”狄叶飞换回了一身男装,在项县外送别贺穆兰。“你不去那位殿□边,我很高兴。我认识的花木兰若是蹉跎在宫廷里,怕是所有的同僚都恨不得一头撞死了……”
“只是一想到日后你我几乎毫无联系,我在黄沙的尽头拼尽全力,而你却在乡间甘于做一农妇,我就有强烈的不甘。你原本可以出将入相,叱咤风云的,而如今……”
狄叶飞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贺穆兰。
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润湿了贺穆兰的肩膀,也灼伤了她的心间。
如同闷哼一样的声音从她的颈侧传来:
“花木兰,你为什么是个女人。”
如果你不是个女人,我就不会承受这般的相思之苦,惆怅之恨。
如果你不是个女人,我就能和你并肩而战,携手同行。
如果你不是个女人,人世间就不会多了那么多无主的将士,没人认领的孤魂,史书上必将留下你的声名……
贺穆兰心里也很难过。
这样一个人格魅力强大的女性,若生在她的时代,必能找到属于她的领域,推动整个时代,改变不少人的人生。但她恰恰出生在北魏年间,这个即使女性地位超然的鲜卑政权,也不敢说让能让一个女人真正进入朝堂的时代。
男女之别,有时候根本不来自于力量和身体的差别,而是来自于人心的甄别。
“这种话,就不要提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叹息。“你我总归还是朋友,我虽不能出将入相,叱咤风云,却衷心祝愿你能一路高升,飞黄腾达。”
她的眼光无意间扫到了狄叶飞颈项的肌肤,被衣服藏起来的地方真是白嫩动人的很。
啊咧咧,一下子跑偏了。
“虽然这世上长相及你的女人大概不多,可总归是有的。等你闲来有空的时候,不妨找找吧。”
贺穆兰自己也被逼婚过,自然知道对于这种可能是不婚主义的人来说,这样的提议有多么无聊,所以她也只略微提了一句。
狄叶飞虽然不完美,却胜在真实。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也会为了目标努力,勇往直前,永不回头。
对于古代的小姐们来说,这样有上进心又有处事手段的郎君,其实才是良配。
“花木兰。”狄叶飞咬牙切齿地抬起头。“你真是蠢笨如猪。”
呃,美人梨花带雨也是挺美的。
就是脾气太坏。
嗯,皱着眉头擦泪的样子也很美。
好吧,她收回刚才的话。
怕是古代的小姐们,遇见这样一个男人,恐怕只会自惭形秽吧。
太子拓跋晃没有来,只是托狄叶飞带了一封书信。
也许是因为被“花木兰”以那样的方式打了屁股,又被强烈的嫌恶过,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平静的再面对这样的“花姨”。
信里的内容很简短,大概的意思是他如今才十五岁,若侥幸没有中途夭折,日后的时日会很长。他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告诉他错在哪里的人,并希望可以改正它。若是花木兰改变了想法,他会一直等她。
这几乎就是道歉信加求贤令了。贺穆兰想了想,将这封信仔细的放入怀中,却没有什么回应。
“信我收下了,和太子殿下说,我会好好考虑的。”
若是几日前,贺穆兰大概会让狄叶飞回去谢绝太子的好意,可是经过了陈节和她的那番谈话,说没有受到触动,那一定是假的。
也许是因为她是一个外来者,所以她对这个世界完全找不到归属感,就和现代也有许多人批评着“社会不公政府黑暗”一样,批评归批评,弊端归弊端,即使看到了还是不够,完全无从下手,也没有那个胆量和魄力下手。
所以从古到今,这个国家的变革都是自上而下开始的,每个人都迫切的希望出现一位旷古烁今的仁君,以大刀阔斧、雷霆万钧的气势顶住压力,进行改革。
贺穆兰的眼界决定她看见了这一切,悲哀与这一切,却不知道该如何改变。
正因为她看的太多,想的太多,反倒不知道如何做了。
但陈节不同,他是一个从眼前做起的真正英雄。
无论是对花木兰也好,还是对卢水胡也好,他的眼界不开阔,只能看到很小的那一部分,那他就先从自己看到的一部分做起,然后再做其他他能做的到的事。
这几天贺穆兰也在思考,她想,历史之所以会进步,可能并非因为出现了几个“旷古烁今”的大人物,而是有许许多多的“陈节”在一起推动,才会一直往前发展。
陈节是魏国人,希望魏国永远强大和平,所以他去做他觉得该做的事。
她能做什么呢?如果说她在努力维持着一切不变,用以保持“花木兰”的存在,那她自己的存在,究竟要靠什么来维系?
所以她把信揣回了怀里。
她要再想一想。
狄叶飞见贺穆兰居然把信珍而重之的塞进了怀里,面色也是一喜。
只是送别之人不少,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陈节要和贺穆兰一起回花家,取些财物添置粮食和御寒的衣物,然后再继续北上,阿单卓自然也跟随。
来时热热闹闹,分别时,竟这般寂寥吗?
狄叶飞久久地凝视着飞扬起尘土的道路,看着那三人三骑跨马抖缰,随着越影“咦嘻嘻嘻嘻”的嘶鸣声,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从营郭乡到项县时,总觉得时间不够,恨不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但事实上两地相隔并不远,哪怕再慢再慢,也要不了两天。
可归程的时候,却觉得这条路长的出奇,虽然半天就到了那座有着神神叨叨光脚和尚的寺庙,可总觉得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大约是没有了阿鹿桓等白鹭的咋呼,赶路的时光也变得漫长起来。
大概是路上谁也没有先说话的缘故,所有人只埋头骑马,气氛一直沉闷的很。阿单卓还牢记着提醒贺穆兰避开那条捷径,因为破庙另一边的木桥还未修好。
但到了破庙外那个被石头堵起来的山谷时,贺穆兰突然来了兴致:
“走,我们去找那位枯叶小和尚讨杯苦水喝喝,休息休息。”
山寺里空无一人,阿单卓进去大开嗓门吆喝了半天,竟是一声回答都没有。
结巴的小和尚、光脚瞎眼的老和尚都不见了,就像是来时的邂逅犹如一场大梦,现在梦醒了,只照见现实,不见梦影。
‘是因为我们发现了他们,所以他们不敢再待了吗?’
可是他们不会会出去嚷嚷这里还有两个和尚没还俗的人啊。
也许,这两个和尚也吓破了胆,除了佛祖,谁也不敢信了吧。
“花姨,怎么办?”
阿单卓为难的看着山寺,陈节更是满脸茫然。
行路一般突然绕了个方向,到了这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任谁都会茫然。
“回去吧。”
贺穆兰摸了摸腰间的粮食袋。
好可惜,这次给他们带了没有荤油的胡饼呢。
***
离开山间野寺后,回家的速度就更快了。许多人都认识花木兰那匹神骏的战马,在花木兰奔马走后,不住的指指点点。
阿单卓和陈节一左一右跟在花木兰的身后半个马身,三匹骏马风驰电擎般的进了营郭乡,待奔到自家的屋门前,却没有看见花小弟熟悉的身影出门来迎接,花木兰顿时心里一惊。
往日里马蹄声还没到门口,花小弟已经出了屋了。如今还没有出来,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贺穆兰心中一凛,滚鞍下马,三步两步冲回家门口。阿单卓和陈节也觉得不对,一个提剑一个举槊,三人如临大敌的走到房门口。
砰!
贺穆兰将门一脚踢开。
“你腿上的旧疾虽然已经无药可治,不过好在你阳气旺盛,对你寿命却是没有什么折损……”
“唔,你这媳妇的肚子里是个男孩,福泽绵长,应该是个经常交好运的孩子……”
门被贺穆兰一脚踢开,两扇门板顿时摇晃的犹如破纸片一般。贺穆兰还保持着抬脚的姿势,傻乎乎的和屋里正扭过头来的白胡子老公公打了个照面。
这人是哪里来的,为何看上去好生熟悉?
难道是给弟妹看胎相的郎中?
“木兰?你啥时候回来的?”花母袁氏从火塘边站了起来,嘴中絮絮叨叨:“好生生踹门做什么,外面风刮的这么大,快把门关上!”
贺穆兰收回脚,回身招呼阿单卓和陈节进门,三人一进了屋,堂屋里顿时拥挤了起来。只见火塘的旁边围坐了花父、花母和房氏,那白胡子老公公正笑眯眯地坐在房氏旁边,手中摸着她的肚子,那情形说不出的猥琐。
“阿爷,阿母,阿弟,弟妹,我回来啦。”贺穆兰微笑了起来,又拍了拍身边的阿单卓和陈节。
“陈节你们认识的,他要在我们家住上几天再北上;阿单卓今年在我们家过年。”
“这个好说,人多热闹。”袁母已经习惯了女儿的旧交不时上门来拜访,只要不像上次那样一来十几个大人加一堆随从,家里都好招待。
“对了,木兰,这位道长是从平城过来找你的,在咱们家等你好几天了。”
道士?
怎么没见头戴道冠?
贺穆兰纳闷地往那白胡子老公公的方向望去。
那白胡子老公公一下子站起身来,贺穆兰才骇然的发现此人身材瘦长,竟高出自己许多。先前他的身子被房氏挡着,又前倾在查看房氏的肚子,竟然完全没看出来。
但凡老人,总是习惯性佝偻着背,花父今年才五十有余,平常也惯是如此。这老人虽须发皆白,明显年纪不小了。却鹤发童颜,腰板挺得笔直,花母在他身前被衬得矮小的可怜。
此时已经是深冬,这老人却穿着一件黑白蓝三色的怪异袍子,袖口极为宽大,看着都四处漏风。见贺穆兰终于正色视他,他振袖一抖,双手从袖中伸出,左手抱右手,掐了一个漂亮的“子午决”:
“花将军别来无恙,嵩山道人寇谦之有礼了。”
寇谦之之名一出,房间里抽气声不停,那房氏吓得一声“哎哟”,盘坐的小腿顿时抽起筋来。阿单卓“哎呀”一声,手上的剑掉了下来,叫脚趾砸了个正着,花小弟更是吓得唤了一声“天师”,稽首在地。
犹如被某种魔咒打开了秘密的大门,突然之间,贺穆兰眼前完全陷入了黑暗。
****
怎么回事?
我在走路。
我在哪里走路?
这是贺穆兰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以往她每一次回溯花木兰的记忆,就犹如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这个人的记忆,从来没有这般的感觉。
就如同这是她的脚,这是她的手,她如今被装在一个人的躯壳里,能如此自然的了解她的想法,作出她的动作,却清楚的知道这不是自己。
左右都是石壁,建筑像是还没有完全完成,带着一种简陋和漫不经心的样子,她甚至看到有一段屋顶还没有合好,隐约能见到天上的月光。
即使是有火把,这个地方也怪暗的,原来是在晚上啊。
她听到哒哒哒的走路声,等晃过神来,才发现哒哒哒响的是自己的靴子。这样脚后跟和前方包了铁的鞋子她看独孤诺穿过,原来她也有吗?
会不会脚臭啊?
她正穿着全套的两档铠,被迫的跟在一个人的身后。
此时她才像是终于学会说话一般张开了口:“陛下,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什么陛下?
拓跋焘吗?
“去救你的命。”
前面那穿着黑色长衫的男人回过头,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两转,贺穆兰终于看到了他的面容。
三十来岁的年纪,微褐头发,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陛下,是想要延年益寿吗?”
“我当然是想要延年益寿……”
听到这句回答,贺穆兰突然感受到从胸腔里突然涌起的一股极大的挫折感、世界就快塌下来的虚脱感、还有无边的背叛感。
她是真的十分难过。
可是她怎么会还没有倒下去呢?她虽然想停下脚步放声大哭,虽然想坐下来大声吼叫,但她却只是默默无言地走着。
如果她是“贺穆兰”,此时应该不管不顾的调头就走才对,然而,这个人是花木兰,所以她只能继续走着。
“我当然是想要延年益寿……但是花木兰,比起那个,我更想你能活命。”黑衫男人脚步不停。“虽然你变成了个女人,我拓跋焘昔日的誓言依旧算数。我欠你三条命,当初你不要做我兄弟,后来你又不要做我的贴身禁卫,你现在连荣华富贵都不要了,我便保你一世安宁。”
是了,他一直没有称呼自己为“朕”。即使汉臣们如何极力的要他改掉往日的称呼,可是他除了听从别人称呼他“陛下”,“天子”以外,似乎并没有过去和旧交亲朋们“你、我”的称呼。
那只像是随口说出来的话,却奇异的让她那一颗心从地狱一般的冷酷中转回了人间的温度。
漫长的甬道里没有任何人出现,他们直直走了两刻钟,才终于到了这座建筑的中心。
和四周依然还在修葺、连到底这座建筑是什么都不知道不一样,这座厅堂明显已经修建完毕。四周的墙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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