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要么是当年爸的体检报告错了。
当然,当时面对妈如此危重的病情,这一切都不重要。在妈最后那几天,她拉着冬子的手,说不话,只是流泪。小姨已经通知了容城的亲人,包括大姨大舅他们都来了,大姨当着芦花的面,说到:“你放宽心,冬子的事,有我们呢,我爸也说过,有他在,冬子吃不了亏。”
冬子妈落气时,左手拉着冬子的手,右手拉着葛老师的手,最后是同时撒开的。
长期的慢性肾炎发展为尿毒症,再发展为肾衰竭,把钱耗光了,也把芦花身体中最后的能量耗光了。冬子看到油尽灯枯的母亲走到生命的尽头,那种痛无处哭的感觉,让人发呆了好多天。整个后事,如果不是爹爹一家人的操持,冬子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理。
少年的冬子是在快乐中长大的,父母对冬子的宠爱虽然稍有过分,但冬子却并没养成娇骄二气。今天许多家庭中,父母溺爱孩子,有一种穷人家里养娇娇的错误,但冬子家是个特殊情况。
他父亲虽然辛苦,但本身带有的责任感和正气,让冬子受到感染。父亲是军人退役出身,自带一种坚韧与自信。哪怕在摆摊时的夜晚,冬子既能听到父亲吆喝的声音,也不时听到他与顾客爽朗的笑声。
虽然冬子的父亲每天只能够睡四五个小时,但是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整理床铺与打理家务从未懈怠,他为了给睡眠不足的自己打气,总是在起床做事前,给自己下个口令,像部队那样:“整理内务、打扫卫生!”
陈林,让冬子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是受人尊敬的,哪怕他在社会的底层,进出厂区门口的人,不管买不买羊肉串,都会客气地叫一声:“陈师傅,生意好啊!”
冬子的母亲,在冬子少年时还在汽水厂上班,只要冬子一上学,少不了给他的书包装两瓶汽水:“一瓶你喝,还有一瓶,如果有同学渴了,就给他喝,男孩子要大方。”
父母总是把最好的给冬子,从衣服到用度,用母亲的话说:“我们不富,但也不要让人看不起。”
每逢节日,父亲总要做两个好菜,让冬子骑上自行车,装在保温桶里,趁热送给爹爹家家送去。
“要懂感恩,伢呢,嘴巴要甜些,爹爹家家,是我们唯一的亲人,没有他们,就没有你呢。”
这句话曾经让冬子很纳闷,因为冬子觉得爸妈当年应该这样说,才妥当。“没有爹爹家家,就没有咱们一家人的的幸福。”因为,从父母的叙述中,这一家人,受过爹爹家家的恩惠太多,从结婚到找工作到冬子读书,都是他们安排的。
“什么叫没有我呢?”冬子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太难了,找不到答案,后来,也就放弃了追问。
冬子的妈芦花是一个善良的人,对任何人都好,哪怕是在夏天,只要扫地的清洁工在家门口打扫出汗了,冬子的妈都要给别人递一瓶汽水。当时容钢的汽水发给职工是有定量的,双职工家庭,平均每天四瓶。
这种善良的本性给了冬子善良的习惯,后来他在班上喜欢帮助别人,也是父母的影响。当然,冬子还有一个能力,就是能够搞笑,他觉得,能够让班上的同学因他而开心,是自己最开心的事。
当然,这是后话。此时,冬子从回忆中走出来,继续思考那个大问题:“我真的不是我父母亲生的吗?”
从长相来说,从血型来说,都有疑点。更何况,廖苕货那句话。要知道,廖苕货的父母,也是容钢的人,甚至与自己的父亲,曾经同过事。
最令冬子怀疑的是,刚才问爹爹时,他的态度。爹爹打了他两下,肯定不是安慰,而是责备。也许,当着父母的遗像,根本就不该这么想,这么问。
这是不孝啊。
但是,爹爹为什么,当时不作回答呢?事后又迅速离开,像是在回避这个问题呢?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隐情?
他找不到第二个人问这个问题了。在容城甚至在这个世界上,他不清楚另外还有什么亲人。既然自己的父母不是爹爹亲生的,为什么这样称呼?既然自己问到这个问题,爹爹为什么不回答?
自从父母去世后,自己之所以能够从这悲痛中稳下来,除了爹爹一家的帮助与关心外,还有一个精神力量。那就是,守住这个家,守住那美好的回忆。
这个家只剩下两样东西了,物质上的,就是这栋房子,那是父亲一串串羊肉卖出来的,是母亲在病中挣扎着一串串穿出来的。母亲在到医院前,要求冬子给她换一件外套,冬子给她换完后,母亲的一句话,让冬子记忆犹新。
“怎么换也不顶用,在这个家,就不可能换掉孜然味。”
那是羊肉串的味道,那是父亲一生和冬子现在的味道。
所以,第二件东西,就是这烧烤摊,是“老陈烧烤”的招牌。
父亲一生没有教他烧烤的技术,他总说,“我儿子是读书的料,不要再受这个苦。”
冬子的父亲是在一个夜晚,在烧烤摊上突发脑溢血去世的,当路人看到他倒在地上时发出的尖叫,惊动了芦花,芦花出来时,大哭的声音惊动了邻居,这才把他送到医院。到医院去时,已经没了呼吸与脉搏,医生抢救了两个小时,也没效果,宣布死亡。
父亲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走了。冬子从武汉赶回来时,父亲的衣服都已经被小舅换好了。
冬子的父亲是累死的,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为了这个家,为了妻子与孩子,他这样坚持了十多年。
父亲是二级厨师,炒菜有绝招,当然烤羊肉串也有他的绝招。但没机会教给冬子了。冬子坚持不读大学,在家陪有病的母亲,母亲只好同意了。母亲也不愿意给爹爹家添麻烦,虽然他们承诺要照顾好她。
羊肉进货的渠道、肉品的选择,配料的种类及数量,包括前期的制作过程,芦花是知道的,冬子没学好时,芦花手把手的教,怕他辱没了父亲的名声。
但有一点不太好掌握,那就是烧烤的火候。因为芦花也很少在现场看着丈夫烧烤,这一点无法指导。只是冬子在家试烤,芦花来尝味。什么时候该翻了,什么时候加辣椒面和孜然,什么时候要加胡椒粉,各烤多长时间,等等。
不学不知道,要烤出好的羊肉串,需要的工序与技术,如此复杂。
“有八成了吧,再过一段时间,估计就试出来了。”母亲的意思,这个试验期还得一两个月。但冬子等不了,他急于恢复父亲的招牌,因为他觉得,这是对父亲最好的纪念。
当然,父亲的招牌给了他荣誉,下夜班的工人们,也都在夸赞:“陈师傅虽然去了,把手艺还留下来了,冬子,你爸做的烧烤是容城一绝,你莫搞丢了!”
这是一种体面,更是一种尊重,冬子知道自己还差点劲,但离真正的父亲的味道,不远了。
每个职业都有自己的尊严,冬子觉得,自己找到了这种尊严,直到苕货说出的那句话。
此时的冬子心情复杂。假如,苕货说的是真的,那一切都好像可以得到解释。如果是这样,我怎么还有脸面,留在这里,还有什么资格,作“老陈烧烤”的传人?
也许爹爹对冬子的父母好,那是他们那一辈的感情。但如果冬子不是父母亲生的,爹爹一家,凭什么还要对自己好?
况且,自己呆在这里,靠别人的帮助过日子,是个男人吗?除了让爹爹一家垫这么多钱出来,自己暂时还不上不说。就连今后的生活,也需要别人的照顾。
况且,我还是一个没用的人,一个让人失望的人。今天,葛校长在人前放弃尊严陪笑脸,对冬子失望的表情,让冬子的世界垮了。
自己不仅一无是处,而且还成了人家的负担。
如果要证实答案,葛校长不说,哪个知道呢?或者知道者,是廖苕货?要不然,他怎么说这话?
但是,冬子怎么可能去找他呢?自找羞辱吗?这个自己平时最看不起的人,居然有了嘲笑自己的资格,还在自己曾经爱过的人面前,这是多大的耻辱?
自己白天回来的狼狈样,自己打架的事情,恐怕已经传遍整个街道了,今后,自己即使摆出烧烤摊,是不是又有人笑话,我没这个资格呢?冬子这样想到:我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我伤心的地方,让人瞧不起的地方。
冬子从小的自尊,此刻让他在心里埋下了一个冲动。他不想做别人的负担,不想让别人羞辱,他要离开这里,做不番事业。
如果不能够做一番事业就不回来。他要让功成名就的自己,再次出现在爹爹家家面前,再次出现在苕货面前,再次出现在于燕面前。
让那些爱我的同学们,或者同情过我的邻居们看看,那个大写的男人,冬子,风光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