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我进入了丹的新教堂。
教堂建于十五世纪,是典型的天主教堂建筑,华美富贵,充分显示当时教会拥有的权力:缕花玫瑰木讲台,南北七彩玻璃嵌画,红大理石管风琴,大卫塑像,木天花,漆金。旁边有九个小教堂,零散的告解室。走廊点着白蜡烛,摇动着,阴影与宁静。
奇异的,突如其来的宁静。正式表演,那小小的spot亮起,我屈伏着,音乐一拍一拍地流走,我看着舞台地板上的灯光位置标贴,整个人处于空白,一动不动,我竟然不能再跳了——
突如其来的,悲凉的命运。
她就伏在浴缸里。我听见了寂静,还有是她的血,汩汩地流着,一滴一滴,发出轻微而空洞的声音。我抱起她。她就像变得很小,是我两手之间的事物。她的身体还是暖的,脉搏还扑扑地跳动。我按着她颈旁的伤口,只是血还是从我指间涌出来,流逝而去。我吻她的伤口,尝到血的腥热,但血并不因此停止,我只是浑身冰凉,搭搭地流着一滴又一滴的汗。我抬起头。我怀疑头上不再有天,而明日永不到来。我怀疑整个世界原来与我无关。生命的由来与终结,亦不过是瞬间的随意的残暴、荒谬的播弄。她的生命,在我面前一点一点地消失,但原来并非我的意愿。
如果有上帝,我愿意皈依。如果有路西化,我愿意出卖灵魂。
只求你,放过我。
后来她并没有死去,只不过被送入精神病院。
而我与嘉分了手,而且开始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状态——
阳光不进,只有神话与权力的阴影
教堂旁边,就是市政厅皇宫。皇宫建于十七世纪,外观是古典希腊庙宇样式。地下有一个小室,是审判室,即昔日宣判死刑之地。宣判后犯人便拉出丹处斩。审判室也因此立满恶形恶状的浮雕塑像。
二楼的大室叫做“市民之厅”地面是大理石,画有三个巨大的地球星宿位置图,象征荷兰的处女石像向上瞰望。处女左边是狮头女神,象征力量;右边则是智慧女神。四周是象征地、水、空气、火、和平、公正、力量、宇宙的神话人物塑像。
大厅以水晶吊灯照明。室内空空荡荡,阳光不进,只有神话与权力的阴影,使人遍体生寒。
——我开始见到我自己。
她进了精神病院后,我发觉,家中其实不单我一个人。早上醒来,我见到母亲的床上,睡着我自己。我认得她,是因为她有我一样的深黑眼睛,充满惶惑与倔强的神气,头发一样的柔韧与脆弱,只是年纪比我小得多,可能只有七、八岁。
我站着,看她。
她脸上是悲悯与同情。
我掩上眼睛。
她消失了。
二楼的“公证室”烟囱上画了摩西在西乃山接受十诫的故事。房角又画了小孩子的头,因为这又是公证结婚之地。
——我排舞的时候,她又在远远地看着我。有时勾动手指,要我去。我不。
南画廊,是商务大臣的办公室,为八个塑像包围,为首的是阿波罗神,取其光明和谐之意。天花板却是战争杀戮图,记录荷兰人反抗西班牙人入侵,为期二十四年的战争。
——有时她索性站在我面前来,我不理她。
市政室,是商议之地。室内有齐壁大画,记叙罗马人进行和谈的情景。天花板大画则记叙罗马人为国家不认儿子的故事。
——她便想出千百种方法来磨折我。
阳光灿烂的早晨,我回校排练,抬头却看见她,高高地站在四楼音乐室的屋顶,还仰着头笑着,跟我挥下手,然后跳下。
在饭堂叫饭的时候,我见到她,坐在我对面,满脸紫黑,呕出绿色的胃液。
我在房间做功课,她在我身后,上吊,影子微微摇动。舌头伸出。
——她想杀死我。我千百个不甘心。我不。
审裁室,天花画了所罗门与摩西求智慧的故事。墙壁有狮、狼、狗、狐的大画,象征过去、现在、未来、聪慧。
经过北画廊,就回到了“市民之厅”北画廊为地神与农神看守,天花板则是罗马战争图。北画廊开有两个小办公室,画了天使堕地、老鼠盈室的图画,以维纳斯与水星神塑像作结。
舞台是一个骗局
母亲回来以后就发现得了癌病。似乎已经太迟了。她很虚弱,而我已极度疲累。
我走很长很长的路,去了犹太区,叫做waterlooplein。这一区,graffiti特多,楼梯积水,堆满垃圾。
这就不大像阿姆斯特丹。我在很长很长的阳光里站了很久很久。远处有“蓝桥”
我伏在桥中央,良久良久。
痛楚竟然可以去到荒谬的地步——她很痛很痛,她会扯自己的头发,以人为的痛楚转移她体内的焚烧切割,她不停地尖叫,直到喉头出了血。然而她拔自己的指甲,我完全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做。
进出医院的期间,她愈来愈像野兽。
我离开她的日子,她开始大小便失禁。我记得粪便的气味。
——握着我的手,以吗啡针的宁静,那一个下午,我轻轻抱着她,抚她的脸,亲近她,沾染那卑微的、亲切的、属于生的、粪便的气味,以母与女之间纯粹肉体的牵连。一切生命的骄傲都归于无。
命运还可以给我们怎样的屈辱。
是否因为这样的缘故,在阿姆斯特丹,二次大战有十万人被屠杀的犹太区,远处一颗六角“大卫之星”以及葡萄牙圣殿的一度桥中央,我只是觉得非常非常的疲累。
恐怕就在那小小的spot亮起的一刻。
我知道我的母亲快要死了——音乐一拍一拍地流走,以至静止,我屈伏着,抬头见到我自己,七岁或八岁,穿着旗袍,以儿童的妖艳,无所不知、同情而又刻薄,然后背向我,她眼睛有血——
那个叫做叶容的女子(我乃是她血肉而生),内里都是癌细胞,经过电疗,镇静剂、吗啡、长期对生命的迷惑及失望,踉踉跄跄、身上有粪便的气味、秃发、指尖的痛楚、尖叫,向窗口爬移而去,扯着吊架鼻管,企图结束一切,却只扯下百叶帘,在白墙上留下人的温热美丽而败坏的血迹——在我眼前,在这小小的spot亮起的一刻,是如此清晰——
她扯着我的手说:陈玉,我不明白——
我在舞台上,纯粹是感情、能力、智慧的活动,华美而又丰盛,仿佛我能够掌握生命——
舞台是一个骗局。
似乎都由一连串的,个人与命运的对立交织而成。当依底帕斯王决定挖出双眼,是命运决定他杀父娶母;当虞姬决定自刎,是命运决定楚霸王的失败;当麦克白决定杀邓肯王,是命运决定他要当皇帝,而且友叛亲离——到底是命运对人的播弄,还是人决定存在的命运——
灯光师不知怎样做。他们失了cue。于是他便亮起所有的灯来。
表演突然中断。观众并不知道,还拍手,起立,叫bravo。
——生命如骗局。
我决定不再跳舞了。正如我决定离开我的母亲。就在那小小的spot亮起那一刻——
所以就来到了阿姆斯特丹。
生命如骗局
大白正午,我漫无目的地在阿姆斯特丹的路中央走。这儿叫做muniplein,还是rembrandtplein呢,在阿姆斯特丹,有这许多的plein,是运河记忆与桥的城市交替着电车轨的地方,好像有这样宽阔的迷惑,阳光充盈,欧洲青年喝一杯咖啡还是什么的——水城何等美丽。我的心静得嚓嚓的烧得出火来。我想我的母亲已经死了:她一切毫无道理的痛楚随而消失。有什么比无边无尽的折磨更长呢。不见得。所有的命运不会比生命更长。
连命运也不过是暂时的事情,纷乱的、错误的一击。我便停下来,蜷伏着,有一点昏热,身体却有无比的力量,任何动作都不能装载,因此只能静止——这就是了,大白正午,强烈的阳光,在世界的角落,一个堕落无由的欧洲城市,我不过是暂时的血肉之身,正如舞台不过是暂时的运动——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我还有无尽的挣扎,因为我活着,而且随着生命的无回,猝然终止。
我知道千万人的命运,亦不过如此。在这时候,我与我的舞台,及一切暂时的生,从来没有如此接近。在这一条随意的阿姆斯特丹街道上,我的绝望得以完成。这个城市,也完成它要在我生命里要完成的幻灭、启悟——生命如骗局。一切都不重要,我的生命却自此豁然而开。或许我会回去,继续我的舞台事业,而且比以前做得更好,又或许我会继续我的旅程,佛罗伦斯、伦敦、巴萨隆那。我不再跳舞了。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不过是一个跳舞女子在阿姆斯特丹的随意而又必然的经过。事情的转折,往往落至毫不惊人的地步,在表象世界里,无迹可寻。
因此便记录下来。这是为人所能有的委屈与希望而写。
注:尤滋里斯源出于古腊诗人荷马的史诗木马屠城记,是故事中的英雄。而英国作家乔哀思亦有同名小说,书中以运用意识流的写作方法而著名。
(选自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