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不亲,便骂作一团。丧事便少了些哀伤,多了些喜色。便开始有人点歌,为逝去的三伯祖点,为健在的老人点,锣鼓班子吹吹打打,便热闹起来。
这一切人等中,二伯是不能面露喜色的,事实上也不可能欢喜得起来。二伯是长子,守在灵前,接待来客,不时为三伯祖点上几张纸钱,往长明灯碗城添油。请来的知客(司仪)是丧礼中最忙的人,跑前跑后,既要安排采买物品,又要接待来客,登记花圈、鞭炮等来礼。故乡的红白事情有“受”和“不受”两种。“受”即收礼金,要管饭的;“不受”就不用管饭,免了些麻烦,也免了些人情,来客送上一支花圈,一挂鞭炮,道一声“节哀”爱帮忙的留下,有事儿的就自行离去。不管怎样,人总是要吃饭的,开席是免不了的,只是少了一应礼数,不像旧时的流水席,菜分十碟八碗,只做些应时菜蔬,简单地喝上几杯,然后又各忙各的去。
所有人中,最悲伤的莫过于大伯祖、祖父、两位姑婆。他们一奶同胞,自小一起长大,又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亲人离世,怎不心生哀矜?大伯祖已近失明,拄着拐杖,磕磕绊绊地来了,老泪横流。祖父是个坚强的人,有泪流在心里,挥毫书一挽联:
痛哭昭谷溘然长逝
大半生艰难竭蹶,大半生饥寒交迫,反遭世俗白眼,受尽屈辱
才几日眉心舒展,才几日衣食无忧,竟被病魔吞噬,撒手人寰
兄昭庆、弟昭勇(仲良)泣血同挽
我伫立院中,细观此联,深知祖父是以血泪蘸墨,痛悼三伯祖的逝世。想三伯祖一生清寒,三祖母早逝,一人撑起一大家人口,从土地下户,才吃饱肚子,二伯、七叔、小叔成家立业后,才得以衣食无忧。三伯祖个性厚朴,不与人争,世俗小人常以他软弱而相欺,祖父笔下字字血泪,全为心声。
我的泪滑落下来。
故乡规矩,要停灵三天。其实没有三天,时间是相对随机的,如果老人是子时前亡故,也算一天。三伯祖是13日晚9时仙逝的,到15日便要入葬。所谓入土为安,儿孙再多不舍,也要依了规矩来。
一切准备妥当。15日一早,送葬的人都来齐了,挤满了小院,门前摆满了花圈。说起花圈,不得不得。往常的花圈多以竹蔑扎制骨架,糊上纸花,写上挽辞。现在的人在市场经济的大环境里,对花圈也作了改进,竟制出如同雨伞一样可以收缩撑开的活动花圈,携带起来就方便多了。
棺材要去往墓地,不能车拉,需要人抬。早有人请来了龙杠。龙杠即抬杠,是一根直径约30厘米的圆木,上有铁钩,配以绳索、摽棍。随龙杠来的有十六个劳力(年轻力壮的汉子)。龙杠一到,锣鼓班子吹打得更是响亮,送葬的人们也忙起来。四人轻轻抬开棺盖,知客手拿风水先生开出的单子,高声宣读,并告知属马、属兔、属鸡者不得入内。众人便依次进入灵堂,与三伯祖最后告别。三伯祖躺在黑漆棺木里,由内至外,身着全五套,头枕元宝枕,面容安祥,如同梦中。我随在队伍里,自右进入灵堂,绕棺木一周,自左出,想到此后再不能见三伯祖,泪便溢出眼框。
告别仪式毕,取了“老盆”(灵前用来烧纸钱的器皿,为瓦盆,易碎),倒出冷凉的纸灰(纸灰是阴间通行货币,要随亡者同去),用火纸包成若干小包装好。龙杠进入灵堂,十六人抬起棺木。各人手执花圈在前,排成一列纵队, 二伯手执长幡、七叔手捧遗像,在棺前引路,棺木紧随其后,一路向墓地行去。锣鼓班子跟在棺后,吹打不歇,女人们一路长哭,鞭炮鸣响。至村口,用两只长凳架了棺木,二伯在棺前地上烧了火纸,摔了“老盆”再起棺时,推倒长凳,女人们便隔在村口,哭倒一片(故乡风俗,女人是不随棺木“下地”的)。
路上,抬棺者因负重而急欲快行,二伯则在棺前以肩背顶住龙杠,以示挽留,肩背被龙杠顶得青紫,仍不愿快走。至墓地,墓穴早已挖好,在地上垫了木棍,歇下棺木(棺木入土前是不能接地的,所以要用木棍垫上),大伯跳下墓穴,燃起火纸,开始“暖亲”然后,棺木入穴,解下龙杠,在墓穴两端钉下湿柳木桩,风水先生取出罗盘、长线,定位毕,抬杠人便散去了。孝子起锹埋土。二伯在先,七叔其次,小叔在后,分别在棺首、棺身、棺尾放下一锹土,众人便开始封墓。填平后,燃放鞭炮,儿孙辈叩头毕,将花圈插在墓地四周,便转回,待饭后再回来“包坟”(以土包起圆锥形坟头)。
葬礼完毕,三伯祖就此便长眠在这方土地上,终于与他热爱了一生的土地朝夕厮守,再不分离。遗像捧回,供后人瞻仰、膜拜、怀念。
2004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