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天使

折断翅膀，降落凡尘，才能像凡人一要寻找爱情。而同时你也像凡人一样有了苦恼和忧愁，有了郁闷和伤心，有了伤痛和死亡。孩子，你要好好想想。一旦你折断了翅膀，你就再不是天使，就要接受生老病死的轮回了。

    老天使的话让我感到害怕。而从前我是不知道害怕的。我想了很久。当我想到那乌黑的长发，想到那满山雪白的蘑菇，想到那飘飞的裙裾时，我又勇敢起来。我对老天使说，我爱上她了。我要去找她。

    老天使说，孩子，你要想好了。你一旦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而且，你降落之后，只有三百六十五天的时间用来寻找。在最后一天的太阳落山之前，如果你没能找到她，或者你找到了她，她却不能爱上你，你就会化为灰尘。孩子，灰尘是多么肮脏的东西啊，你在想到爱情的甜蜜之前，首先要想想结局的可悲，这样你才能长大。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向老天使招了招手，转身纵起在空中，反手折断了身后的双翅。锥心的疼痛袭来，随即我的身体便感到了沉重。我以超出风的速度扑向大地，拖着我折断的双翅，迎着刀刃般尖锐的风。

    我在心中高呼：再见了，我的天堂。再见了，我的故乡。

    在跌落凡尘的那一瞬间，我的羽毛不再鲜亮。我不再是天使，也没能成为人。因为，那一双失去了飞翔的翅膀还留在我的肩上。

    我开始了我的寻找。我拖着沉重的翅膀，日复一日地行走在广阔的大地上。我走过了集镇，走过了城市，走过了草原，走过了山冈。我趟过了九百九十九条河，翻过了九百九十九座山，终于，在最后一天即将到来的前夜，我来到了这片山坡上。就在那片葱郁的林中，我看见了我寻找的姑娘。一盏镶银的烛台，一扇敞开的小窗，一座简陋的木房子里，我心上的姑娘，我朝思暮想的姑娘，我为之寻找了三百六十四个日夜的姑娘，她，她，她依偎在别人的身旁

    那一刻，我泪眼模糊。那是我的第一滴泪水。自从坠落凡尘，这一年的寻找时光，我倍受思念的煎熬，饱尝饥饿、伤痛的折磨，还有世人的冷眼、唾骂、鄙弃、殴打我只是一味地承受着，因为我内心有一片盛大的光明，有一个美丽的梦想。可是，当我真正接近我的爱时，她却是别人的新娘。

    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她的容颜。她是那么美丽，唇似丹朱，秀发如云，肤如凝脂，眸若星辰。她闪动着黑丝绒一样的睫毛，吃惊地望着泪流满面的我。在她身旁，是她年轻英俊的爱人。他是个宽厚朴实的青年。他亲热地将我迎进木房子里，端上泉水煮开的花茶，奉上刚采来的鲜蘑，还有他亲手烤制的糕点。他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同样年轻，同样英俊，同样善良，同样真诚。他们并肩而坐，映在墙上的身影是那么和谐。而我呢？从墙缝直泻而入的月光打在我的脸上，在她为我端来的一盆清水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经过三百六十四个日夜的跋涉，三百六十四个日夜的思念，三百六十四个日夜的焦灼不安，我早已憔悴得如同一片黄叶，枯皱、灰暗，苍老不堪了。

    面对这样的场景，我能再说什么呢？告诉她我是天使，降落凡尘，只为寻找她的爱情？这真是太残酷的事情，我有什么权利打扰他们的幸福，介入他们的爱情？

    从流下第一滴泪的那一刻起，我开始告诉自己：我不是天使。我只是个路人

    山风渐渐强盛，日近黄昏。残阳已是一片血红，在一片落霞之间，那轮残阳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注视着这片山坡，注视着我和我身后沉重的翅膀，注视着小木房子里幸福相拥的他们。又一片云遮住了阳光，世界陡然清寂下来。在悬崖边上，在世界的尽头，我感觉力量正缓慢地从身体内抽离，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我仰起头来，遥望天空的深处。我看到了老天使的微笑。他说，孩子，回家吧。你不会再受伤害了。我摇摇头。我知道，折断了翅膀的我，其实早已经忘记了飞翔。我再也回不去了，化为灰尘，我也要飘落到她的身旁。

    夕阳的余光一点点地散尽了。在夜幕闭合前的那一瞬间，我纵身一跃，迎着风，展开了我的翅膀。天空迅速离我远去，我的翅膀终于在身后完全伸展开来，翅羽间沾满了风的气息，以垂直的姿势扑向广袤的大地。

    我不是天使。我还在飞翔。

    2004。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