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塔佛砖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我还是个流鼻涕的6岁男孩。那个年代幼儿园少，大人忙于生机，孩子都放野马似的任其自流。我常常去外公家。

    外公家在威乙巷，开木匠铺的，好玩，锯下的木片，木屑，还有细薄蜷屈的刨花，看着它从刨子肚里飕飕吐出来，洒落一地，漫满脚背，清香滑溜，成堆了可以在上面蹦跳打滚，真是快乐无比。有个我的小娘舅，外公叫他“懒胚”生得五大么三粗，肌肉饱满，有的是蛮力，却因着外婆宠惯，不肯好好做生活，经常出去和几个闲汉比削甘蔗皮。赊几支长桄甘蔗，用把带柄的剖西瓜刀，从梢头开始，比谁削的皮长薄，谁输谁付钱！再是到菜市桥河下买蟋蟀斗咬，把得胜的虫将军似同宝贝捧回，用上好的蛐蛐盆喂养。这些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每每都屁颠屁颠跟在后面。

    这天，小舅从早上起就吃素，要知道他是离不开肥肉的。还把自己洗个干净，套上单衣裤，闷声关在屋里不知折腾啥。我犯奇，偷偷从门缝中窥视。只见床柜上面，放着只蛐蛐盆，盆后是一块砖，竖立的。砖是清灰色的，很陈旧，上角还有些残缺，前面竟焚着三支香，清烟缭绕，非常神秘。小舅嘴里念念有词。当他把硕大的身子卧下跪拜时，噘起的屁股裂开个口子，露出雪白的光腚，我绷不住嘻地笑出了声，搅乱了他的神圣仪式。小舅背转身，大声吼我。我吓得赶快相躲开，但好奇之心始终悬着。

    晚上在天井乘凉，我依在外公胖嘟嘟的肚皮上，给他摇扇。外公干了一天活累了，总是眯眯糊糊地似睡非睡，间歇会突然睁眼问我：“小舅一天在做什么？”我把看到的说了，冷不防外公突然站起，赤着脚咚咚往屋里跑。不一会，又回来了，他交代我，以后你若见到“懒胚”拿我的佛砖，要立马叫我！一家的财运都让他给衰败了！

    佛砖！财运！外公的宝贝，小舅是偷着供的？为什么？还不是会他的大头鬼，蛐蛐儿！想羸人家的钱啰！我哪那里肯放得下这块神秘的砖。好在，外公说是这样说，其实他也没有把砖严严实实藏着，只是用块黄绫包裹着，放在供奉祖宗牌位的神龛上。神龛太高，我谋算着找机会看个灵清。

    机会来了。里弄居民开会，木匠铺难得关门，大人都出去了。我心怦怦直跳，搬了两张凳子，叠着来踏上，刚好够得着神龛。轻轻地把砖捧下，放在窗前的桌上，屏住气解开黄绫绸布。果然是那导体青砖，比平常墙砖略大，厚厚的还很沉！表面有层绒绒的绿苔。有只角是残缺的，留下硬撬的痕迹。更让我惊讶的是，在砖的侧面中间，还有个孔，像大人姆指粗，塞着木塞，木塞头外露，我用小手摇动，竟拔了出来，孔里有个纸团！塞得很紧，我用小手抠，指甲挖，感觉纸又薄又脆，星星粉屑出来。我不敢动了！赶忙把木塞塞回。又不甘心就此而罢，翻来转去地看，真瞧不出有什么异样，最后带着一肚疑惑放了回去。

    又是乘凉，我表现得特别勤快，扇摇得阵阵飒响，不时用湿毛巾帮外公擦汗，装作无意，三分嗲气，问起砖来？外公开口说“这是雷峰塔上面的砖！”雷峰塔我知道，外公跟我讲过白娘娘与许仙的故事，而坍掉的残塔还在西湖边上！

    外公！是你拾来的？

    外公来了精神，他先是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张着诡黠小眼对我说“：塔还没有倒下前我去挖来的。那时，刚到杭州开店，说雷峰塔的砖能辟邪，有佛性，保佑发财，好多人都去挖。”

    “灵么？”我傻傻追问。

    小孩子懂什么，不许去碰！

    现在，外公早已到了极乐世界，我也过当年外公的年纪。盛世迎来雷峰塔的重建。而当年外公家的那块砖，不知何时消失了！太多的大起大哄，太多的天翻地覆，像今天高楼新宇早已不见三十年前杭城旧居了，一块砖，还能剩？

    不过，外公当年的愚昧做法，竟有文史记载，雷峰塔的倒下，不仅是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还有芸芸百姓的自我迷信糟蹋！你能责怪谁哩？直到现在，民族中的劣根性远远没有绝根。不说也罢。

    遥记此文也许从另个方面对雷峰塔的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