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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塑艺人高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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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艺。按理想他俩离乡背井已有多年,二个女儿也工作住单位里,高师父二老与老大一家在一起,团团圆圆孙子绕膝享受天伦之乐,怎么又愿意出远门呢?后来奔丧时看了才知道,房子小啊,二家三代五口住一室一厅,外出才是解困的好事。

    高师傅夫妻也是在年前春风料峭、细雨绵绵时到来的。我去火车站接时,只见拥挤的人流中他荷着行李担,牵引双手拎着网线袋瘦弱的老伴东张西望出来。当我把行李搬上车时,除被絮外有一只编织袋装的东西好沉啊!他见我诧异解释说是泥!泥到处有,还要特地带,恋乡症!我想。接下来的事证明我错了,无锡的泥塑只能用惠山的泥才不会皲裂,惠山泥的细腻、柔和、极强的粘合性和着色性最适合泥塑成形后的自然风干和绘色。为解决原料来源,我带着高师傅用西湖泥、运河泥、田泥甚至旧城墙的泥找来后一一作试验都达不到理想的效果。折腾罢才信服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真缔。

    高师傅夫妇很勤劳,每天很早起来就下到工场里(他们就住在楼上)晚上也干得很晚。高是起胚脱模着色、师母是打光修理。街道安排二个跟学的小青年既无根底也不感兴趣,做事有气无力。他们有感触但从不流露,埋着头做自己的样品。没几天一溜排的泥塑产品——大头园敦憨厚胸口开储钱口的男女阿福、红楼梦十二金钗、四大美女、刘关张三国人物,各种形态的皮虎娃娃就陈列开了,狭隘的工房里变得满室生辉。开始街道领导们来得很勤,还经常带一批批人来参观,他们对如此生动美丽的工艺品溢扬赞美,说了许多鼓励的话。但对投入批量生产,以及产品销售都未有明确的意见。是啊,条件是如此不足,原料要惠山供应,手工生产难成批量,最要紧的市场还没有需求。我明白这是个摆设,纯粹为交流和友谊张罗的,且开支不大,作为一项合作成果有政治层面的宣传效果就成了。我多次暗示高师傅他仿佛不领会,有时从案板上抬起头瞪眼看了我一下,又埋头径自起劲地干活了。二个派来学习的小青年还不时说些风谅话。是啊!在当年温饱尚在解决之中,人们跟本没有消费工艺品的奢想。有名的杭州西湖绸伞全部都是外销,何况这些泥物件。不过,有远见的也有,嵊县有个社办企业对无锡阿福很有兴趣,到惠山街道求学,余书记认为都是浙江的,且嵊县离杭州近,就介绍到我处。他们派了五个人恭恭敬敬地拜高师傅夫妇为师,还带来大米和绍兴地区的霉干菜,高师傅与他们合起伙食,白饭就干菜有时蒸上肉,吃得津津有味。嵊县人有心,他们在自己的家乡解决了捏塑的泥。原料有了,饮食调匀,人手也多了,工场显得很有生气,产品堆得满满的。二个小青年也来劲了,提出去搞推销,但他们折腾了一阵,还是怏怏返回。还是嵊县厂里来人,把产品拿去试销,渐渐地顺畅起来

    天开始凉了,西北风一阵紧一阵,秋雨丝丝不断,空气阴潮,泥塑不容易风干,高师傅用竹竿搭起一层层架子,把做好的成品放上,还须不时翻动,这样地方显得挤了,产量少多了。嵊县人提出回家另铺摊子,多次私下要高师傅夫妇去那边工作,承诺高待遇,高纳纳地总不表态。有次与我谈起,说自己组织派的人,那能怎么做?我劝他你家困难,街道工厂待遇低,又无劳保,这里缺乏原料,到那边也是支持地方发展经济,多赚点钱可以贴补子女,老了日子过得宽绰些。要不,我跟余书记讲。他吭了二下,搓搓手说我正要回家拿冬衣,顺便汇报工作时讲讲。

    二天后他回来了,接着嵊县人走了,高没有动静。从心里讲我对发展泥塑生产已没有兴趣,街道领导的热情也早已忙其他经济合作大事了。我去时见高师母噘着嘴,就暗暗问。她讲:老头子根本没有与领导讲,还拉我不准说。我明白了,长期受组织教育形成的道德观念如铁樊禁锢难以越步的。我主动与嵊县那边联系,双方合作,样品我们开发,批量生产和销售归他们。我把二个小青年调离,更换了几个年岁比较大的,泥塑生产组逐步上了正道。

    临近元旦,为安排他俩返乡事,多日不来的我见到高师傅暗暗吃惊,他面色腊黄且有点浮肿。是不是有病?高师母对我说老头子近段时间身体不好,胃口也小了,还常说右腹痛。我急了,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去看?高师傅拦上来了说,无事,没这么骄贵,那能麻烦组织。我在苏北那阵子也有过,草药方子现存,回无锡吃两贴就会好。我那能听他,立即与街道卫生院联系,初步检查是肝炎!我要他住院,高师傅死活不肯,一定要回无锡去医。就折腾派车送他俩上了火车,临别时我把壹仟元钱塞到高师母手里,千嘱万叮一定要到医院冶,不要舍得化钱。高师傅眼圈红了,一连串的谢谢、谢谢。

    这次他得到组织的关怀,我的交待也是多余的。余书记得知消息后就让街道工办张主任到车站接后直接送到联系好的医院。在医治过程中我收到他一封来信,字不多歪歪斜斜的。除说了许多感谢话外,多的是抱愧,没有完成好组织交给任务,对泥塑组的工作却一一细致罗列不少。

    噩耗传来是来年的三月初,春雨绵绵乍暖还寒。当我到时,惠山工办张主任告诉我是肝癌,倒下前老高一定要回家,这是无锡老人的传统,其实他老家早没有了,儿子房子小又有孩子很不卫生。但这是风俗,高家子女也很孝顺,高师母更是执拗,说他从工厂下乡到苏北又去杭州,离家多年临走时总得让他落个归宿,在自己家里躺几天暖暖心啊!

    哭声隐隐传来,我知道又是一个时辰到了,子女们要号啕哭祭,烧上些纸钱,敲下脚边油灯旁的铜瓿,提醒亲人走路小心,别忘给关卡上的差役使钱。他儿子家房子很小,是老式的平坡工房,二小间一前厅,厅靠窗有个灶台,不足四十平方,外面就临街。高师傅的灵堂就设在前厅,街面一半用油布搭了棚,支起大灶和桌椅板凳,供亲邻客友吊唁坐落和用餐。我鞠躬上香与站立在旁的高师母致意后,师母嘶哑着声叫老头子杭州组织上来人送你了!儿媳孙及二个女儿顿时放声啼号,我绕到孝帘后凝视脸盖白布身裹寿衣脚蹬皂靴直挺挺躺着的高师傅,心中涌起凄憷,眼圈湿润不忍久视,回身询问出殡时间正欲告辞,高家不让走,张主任过来说无锡人礼重必须留下吃饭。张主任熟人多,帮着高家照应。我踯躅在河堤青石板上,黄昏暮蔼中的惠山在细雨初霁显得园墩厚实,二泉水在脚下滋滋流淌,高师傅一家拥挤的住宅贫脊的生活和苦难的经历无法与如此风光秀丽、古老富饶的城市相容,他们原本应该是和无锡阿福样乐呼呼的生活。泥塑阿福是他们创造的,为什么远不是他们现实生活的反映,而成为长久理想的追求和期盼。高师傅的地主养父一代倒在这块土地上,高师傅今天也撒手西去,他的老伴、与她拥挤在一起的儿子、媳妇,呃,还有幼小的孙子、以及住在厂宿舍里的二个待嫁女儿,生生不息传承相继,什么时候实现阿福生活?我想。

    绵绵的细雨又开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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