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做有名无实的事情。设立学生自治会了,组织学艺研究社了,通过了章程,推举了职员,以后就别无下文,与没有那些会和社的时候一个样:这便是有名无实。创办图书馆了,经营种植园了,一阵高兴之后,图书馆里只有七零八落的几本书,一天功夫没有一两个读者,种植园里蔓草丛生,蛛网处处,找不到一棵像样的蔬菜,看不见一朵有劲的花朵:这便是有名无实。做这种有名无实的事比不做还要糟糕;如果学生习惯了,终其一生,无论做什么事总是这样有名无实,种种实际事务还有逐渐推进和圆满成功的希望吗?我说比不做还要糟糕,并不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主张不要成立那些会和社,不要有图书馆种植园之类的设备。我只是说干那些事都必须认真去干,必须名副其实。自治会硬是要“自治”研究社硬是要“研究”项目不妨简单,作业不妨浅易,但凡是提了出来的,必须样样实做,一毫也不放松;有了图书馆硬是要去阅读和参考,有了种植园硬是要去管理和灌溉,规模不妨狭小,门类不妨稀少,但是既然有了这种设备,必须切实利用,每一个机会都不放过。而且,那决不是一时乘兴的事,既然已经干了起来,便须一直干下去,与学校同其寿命。如果这学期干得起劲,下学期却烟消云散了,今年名副其实,明年却徒有其名了,这从整段的过程说起来,还是个有名无实,还是不足以养成学生的好习惯。
我无论担任哪一门功课,自然要认清那门功课的目标,如国文科在训练思维,养成语言文字的好习惯,理化科在懂得自然,进而操纵自然之类;同时我不忘记各种功课有个总目标,那就是“教育”——造成健全的公民。每一种功课犹如车轮上的一根“辐”许多的辐必须集中在“教育”的“轴”上,才能成为把国家民族推向前进的整个“轮子”这个观念虽然近乎抽象,可是很关重要。有了这个观念,我才不会贪图省事,把功课教得太松太浅,或者过分要好,把功课教得太紧太深。做人做事原是不分科目的;譬如,一个学生是世代做庄稼的,他帮同父兄做庄稼,你说该属于公民科,生物科,还是数学科?又如,一个学生出外旅行,他接触了许多的人,访问了许多的古迹,游历了许多的山川城镇,你说该属于史地科,体育科,还是艺术科?学校里分科是由于不得已;要会开方小数,不能不懂得加减乘除;知道了唐朝,不能不知道唐朝的前后是什么朝代;由于这种不得已,才有分科教学的办法。可是,学生现在和将来做人做事,还是与前面所举的帮做庄稼和出外旅行一个样,是综合而不可分的;那末,我能只顾分科而不顾综合,只认清自己那门功课的目标而忘记了造成健全的公民这个总的目标吗?
我无论担任哪一门功课,决不专作讲解工作,从跑进教室始,直到下课铃响,只是念一句讲一句。我想,就是国文课,也得让学生自己试读试讲,求知文章的意义,揣摩文章的法则;因为他们一辈子要读书看报,必须单枪匹马,无所依傍才行,国文教师决不能一辈子伴着他们,给他们讲解书报。国文教师的工作只是待他们自己尝试之后,领导他们共同讨论:他们如有错误,给他们纠正;他们如有遣漏,给他们补充;他们不能分析或综合,替他们分析或综合。这样,他们才像学步的幼孩一样,渐渐地能够自己走路,不需要人搀扶;国文课尚且如此,其他功课可想而知。教师捧着理化课本或史地课本,学生对着理化课本或史地课本,一边是念一句讲一句,一边是看一句听一句;这种情景,如果仔细想一想的话,多么滑稽又多么残酷啊!怎么说滑稽?因为这样之后,任何功课都变为国文课了,而且是教学不得其法的国文课。怎么说残酷?因为学生除了听讲以外再没有别的工作,这样听讲要连续到四五个钟头,实在是一种难受的刑罚,我说刑罚决非夸张,试想我们在什么会场里听人演讲,演讲者的话如果无多意义,很少趣味,如果延长到两三个钟头,我们也要移动椅子,拖擦鞋底,作希望离座的表示;这由于听讲到底是被动的事情,被动的事情做得太久了,便不免有受刑罚似的感觉。在听得厌倦了而还是不能不听的时候,最自然的倾向是外貌表示在那里听,而心里并不在听;这当儿也许游心外骛,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也许什么都不想,像老僧入了禅定。教学生一味听讲,实际上无异于要他们游心外骛或者什么都不想,无异于摧残他们的心思活动的机能,岂不是残酷?
我不怕多费学生的心力,我要他们试读,试讲,试作探讨,试作实习,做许多的工作,比仅仅听讲多得多,我要教他们处于主动的地位。他们没有尝试过的事物,我决不滔滔汩汩的一口气讲给他们听,他们尝试过了,我才讲,可是我并不逐句逐句的讲书,我只给他们纠正,给他们补充,替他们分析和综合。
我如果当大学教师,还是不将我的行业叫做“教书”依理说,大学生该比中学生更能够自己看书了;我或者自己编了讲义发给他们,或是采用商务印书馆的(大学丛书)或别的书给他们作课本,他们都可以逐章逐节的看下去,不待我教。如果我跑进教室去,按照讲义上课本上所说的复述一遍,直到下课铃响又跑出来,那在我是徒费口舌,在他们是徒费时间,太无聊了;我不想干那样无聊的勾当。我开一门课程,对于那门课程的整个系统或研究方法,至少要有一点儿是我自己的东西,依通常的说法就是所谓的“心得”我才敢于跑进教室去,向学生口讲手划,我不但把我的一点儿给与他们,还要诱导他们帮助他们各自得到他们的一点儿;唯有如此,文化的总和才会越积越多,文化的质地才会今胜于古,明日超过今日。这就不是“教书”了。若有人问这叫什么,我的回答将是:“帮助学生为学”
据说以前的拳教师教授徒弟,往往藏过一手,不肯尽其所有的拿出来;其意在保持自己的优势,徒弟无论如何高明,总之比我少一手。我不想效学那种拳教师,决不藏过我的一手。我的探讨走的什么途径,我的研究用的什么方法,我将把途径和方法在学生面前尽量公开。那途径即使是我自己开辟的,那方法即使是我独自发现的,我所以能够开辟和发现,也由于种种的“势”因缘凑合,刚刚给我捉住了;我又有什么可以矜夸的?我又怎么能自以为独得之秘?我如果看见了冷僻的书或是收集了难得的材料,我决不讳莫如深,绝不提起,只是偷偷的写我的学术论文。别的人,包括学生在内,倘若得到了那些书或材料,写出学术论文来,不将和我一样的好,或许比我更好吗?将书或材料认为私有的东西,侥幸于自己的“有”欣幸于别人的“没有”这实在是一种卑劣心理,我的心理,自问还不至这么卑劣。
我不想用禁遏的方法,板起脸来对学生说,什么思想不许接触,什么书籍不许阅读。不许接触,偏要接触,不许阅读,偏要阅读,这是人之常情,尤其在青年。禁遏终于不能禁遏,何必多此一举?并且,大学里的功夫既是“为学”既是“研究”作为研究对象的材料是越多越好;如果排斥其中的一部分,岂不是舍广博而趋狭小?在化学试验室里,不排斥含有毒性的原素;明知它含有毒性,一样的要教学生加以分析,得到真切的认识。什么思想什么书籍如果认为要不得的话,岂不也可以与含有毒性的原素一样看待,还是要加以研究?学生在研究之中锻炼他们的辨别力和判断力,从而得到结论,凡真是要不得的,他们必将会直指为要不得。这就不禁遏而自禁遏了;其效果比一味禁遏来得切实。
我要作学生的朋友,我要学生作我的朋友。凡是在我班上的学生,我至少要知道他们的性情和习惯,同时也要使他们知道我的性情和习惯。这与我的课程,假如是宋词研究或工程设计,乎没有关系,可是谁能断言确实没有关系?我不仅在教室内与学生见面,当休闲的时候也要与他们接触,称心而谈,绝无矜饰,像会见一位知心的老朋友一个样。他们如果到我家里来,我决不冷然的问:“你们来作什么?”他们如果有什么疑问,问得深一点儿的时候,我决不摇头说:“你们要懂得这个还早呢!”问得浅一点儿的时候,我决不带笑说:“这还要问吗?我正要考你们呢!”他们听了“你们来作什么”的问话,自己想想说不出来作什么,以后就再也不来了。他们见到问得深也不好,问得浅也不好,不知道怎样问才不深不浅,刚刚合式,以后就再也不问了。
这种拒人千里的语言态度,对于不相识的人也不应该有,何况对于最相亲的朋友?
我还是不忘记“教育”那个总目标;无论我教什么课程,如宋词研究或工程设计,决不说除此之外再没有我的事儿了,我不妨纵情任意,或去嫖妓,或去赌博,或作其他不正当的事。我要勉为健全的公民,本来不该作这些事;我要勉为合格的大学教授,尤其不该作这些事。一个教宋词研究或工程设计的教师,他的行为如果不正当的话,其给与学生的影响虽是无形的,却是深刻的;我不能不估计它的深刻程度。我无法教学生一定要敬重我,因为敬重不敬重在学生方面而不在我的方面;可是我总得在课程方面同时在行为方面,尽力取得他们的敬重,因为我是他们的教师。取得他们的敬重,并不为满足我的虚荣心,只因为如此才证明我对课程同时对那个总的目标负了责。
无论当小学中学或大学的教师,我要时时记着,在我面前的学生都是准备参加建国事业的人。建国事业有大有小,但样样都是必需的;在必需这个条件上,大事业小事业彼此平等。而要建国成功,必须参加各种事业的人个个够格,真个能够干他的事业。因此,当一班学生毕业的时候,我要逐个逐个的审量一下:甲够格吗?乙够格吗?丙够格吗?如果答案全是肯定的,我才对自己感到满意:因为我帮助学生总算没有错儿,我对建国事业也贡献了我的心力。
我决不“外慕徙业”可是我也希望精神和物质的环境能使我安于其业。安排这样的环境,虽不能说全不是我所能为力,但大部分属于社会国家方面;因此我就不说了。
看完,我是应该惭愧的人,叶老的愿望在我们这一代的教育者身上并没有真正实现。倒是在互联网上有许多用自己的智慧不断给人们启发的老师(比如:李笑来),今天,也是他们的节日,在这里,真诚说一声——“老师,你们辛苦了!”
这是我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礼物,angel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