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办法让我真的忘掉。一般来说,她是乐意和我讨论问题的,几天前我们还说好要一起思考时间的问题,因此她的异常态度格外耐人寻味。我琢磨良久,推测她的真正意思是:从此以后,我们都不要再提这个话题了。当时啾啾四岁九个月,事实上,此后一些日子里,她的确没有再就时间问题发表高论。
四
啾啾五岁两个月,一天早饭时,她突然自语似地问:“在另一个地方会不会有另一个我呢?”
我心中一惊,赶紧打岔说:“真的?那你可能会遇到她的。”
她立刻有些不耐烦地反驳:“我见不到的!”说了好几遍。然后转向妈妈,解释说:“你老了以后,在另一个地方会生出一个人,和你长得不一样,但那其实是你。”
妈妈点头,对我说:“她说的是轮回。”
啾啾不再说话,沉浸在一种情绪中。她吃饭总是很慢,妈妈急着要送她去幼儿园,自己也要上班,催她快吃。她坐在那里,不吃,沉默。一会儿,她的眼圈红了,落下了两颗泪珠。我抱起她,问她在想什么,她不肯说,大哭起来。我哄她,让她只说两个字,我来猜。磨蹭了一会儿,她答应了,在我耳边说:“姐姐。”
原来是想小燕了。她对这个带了她三年的小保姆很有感情,可是,两个月前,小燕突然辞职,据称是去广州的工厂做活了。我和妈妈向她保证,再找一个好保姆陪她玩,她仍哭。看她是真想小燕了,妈妈翻出小燕老家的电话号码,但打去无人接。她哭着说:“一想到小燕永远不来了,我就伤心。”妈妈安慰她,说小燕一定会来北京看她的。
我心里明白,真正使她伤感的不是小燕的离去,而是生活时光的一去不复返。小燕的离去是一个触因,使她又一次感觉到了生离死别的残酷,所以想到了轮回。
五
我不知道啾啾是怎么会有轮回的观念的,一个五岁小女孩似乎不太可能自发产生这样神秘的观念。一个可能的来源是,她已经接受了人出生前是天使、死后又变回天使的说法,也许由此就推出了在变回天使之后又再投胎为人的论断,而这就是轮回。
四岁半时,在她经常宣布不想长大的那些天里,她和我之间有一段对话,可以提示这个来源。她对我说:“你的爸爸死了,他在天上。”马上又更正:“他在坟墓里。”我说:“对,也在天上,也在坟墓里。”她接着说:“他会重新变成小贝贝。”然后问我:“人死了能不能重新变成原来的这个小贝贝?”我只好说:“能的,只要现在一直这样想,管这件事的神仙知道了你的想法,就会照着办的。”说到这里,她没有继续往下问。在这一段对话中,她实际上谈到了轮回,并且在关心这样一个问题:假如生命有轮回,人在轮回中能否回到原来的那个自己,人的自我是否有连续性。我惊讶于她的深刻,这也正是我的疑问,对于具体的个人来说,如果每一世的生命没有一个持存的自我把它们联结起来,轮回有何意义?
升天也罢,轮回也罢,真正要紧的是我们在现世所珍惜的价值能否因此保持住。啾啾深爱妈妈,使她忧虑的是,以后在天上,或在下一世,她还能否和妈妈在一起。六岁时,有一回,她问妈妈:“我爱你多长时间才够?”妈妈答:“一万年。”她说:“那时候我们都已经死了,没法爱了。”妈妈说:“到了天上还可以爱。”她说:“到了天上,我们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认不出了。”妈妈出主意:“那就先做好记号吧。”她说:“没有用,记号也会丢的。”还有一回,她问妈妈:“下一世我会不会变成一个外国人?”妈妈答:“有可能。”她说:“我不想做外国人。”妈妈说:“你可以选择做中国人。”她问:“我还会不会做你的女儿?”妈妈答:“你可以选我做你的妈妈呀。”她想了一会儿,淡淡地说:“时间太长了,我怕到时候会忘记。”(关于“轮回问题”可以参考“同人于野”写的怎样用统计实验检验灵魂转世假说)
六
除夕之夜,东东带儿子凯文来我们家。当晚有一场演出,啾啾有一点儿低烧,不肯去看。其实她是想和凯文玩,凯文比她大四岁,两人特别合得来。大人们看完演出,回到家已是半夜一时,发现告病不去的啾啾和她的伙伴在家里闹翻了天,把坐垫、玩具、书本扔了一地。
东东和凯文走后,啾啾给我看她在旧岁新年交替时画的一张画,由两幅图组成。一幅是送别旧岁,画着她自己在流泪,标题是“告别2004年”另一幅是迎接新年,画了满天焰火,标题是“2005年来了”在画的下方,签署的时间是2005年0时0分。
看了这张画,妈妈说:“真的,过了午夜了,已经是2005年了。”
啾啾惊奇地问:“2004年哪里去了?”接着宽慰地说:“2005年也不可怕呀,我们家还是老样子。”
听着这稚气的话语,我心想:别看这个小哲人常怀千古之忧,其实仍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她的画是她的心情的真实写照,其中既有忧伤,也有欢乐。这就对了,欢乐使她不会消沉,忧伤使她不会浅薄,我因此感到放心。
另:如果对时间问题还感兴趣,推荐大家看看另外两篇文章。
刘未鹏的遇见20万年前的自己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中的四维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