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心里话”就被乡镇干部以“影响领导的情绪”为由,打成了脑震荡;天真者如哈尔滨小学生才童童,发现有女老师趁监考老师不注意之时给其他学生扔小纸条,事后对监考老师说出所见一切,就被作弊的老师打了两大耳光,外加拳打脚踢。
“为什么一个中国人,稍微胆大心粗一点,稍微讲一点点实话,就要遭到这种命运?我认为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中国文化的问题。一个人生活在世上,就好像水泥搅拌器里的石子一样,运转起来之后,身不由己。”柏杨1984年在美国爱荷华大学演讲,就如是说道。
因此,中国的行政文化最重视的是集体性而不是法律性,最缺的是知情权和透明度。哈尔滨因松花江水污染而停水,政府只说“管网检修、临时停水”;阜阳多名婴儿因为手足口病死亡,医院和幼儿园门口已挂上“怎样预防手足口病”的宣传单,但政府依旧反应迟钝地宣称“确有几名婴幼儿因患春季呼吸道疾病相继夭折,这几例病没有相互传染联系”——问题是,这些“善意的谎言”都没有拯救这两个城市,人们依旧陷入了恐慌和怀疑之中。
中国人不敢说真话的原因,人际交往的禁忌是一种,政治的禁忌是另一种。但是,谎言放之男女,只是情趣;谎言放之市井,只是小聪明;谎言放之商场,只是假冒伪劣;谎言放之官场,只是勾心斗角。老公可以对老婆撒谎,但国家不应该对公民撒谎——如果官员只会看条件说真话,如果新闻发言人睁着眼睛说瞎话,公信力又如何建立?
2008年5月1日,政府信息公开条例对中国人而言,是一个新的坐标。但是,2009年,发改委刚明确表示近期不会上调油价,3天后就又发出通知,柴油价格每吨均提高400元;2010年,国家统计局称2009年全国70个大中城市房屋售价同比上涨1。5%,就有政协委员说“全世界人民都不会相信”时至今日“70码”、“躲猫猫”、“俯卧撑”依然作为经典的托词广泛传播。
一个国家能扛得住多少谎言?论语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在古代中国“官”与“民”之间的信息传送是单向的“民”是“愚民”;但在网络发达和传媒发达的现代社会,不实信息只会带来随时被揭发的风险,封闭信息只会带来更多的谣言。
曾有清算谎言经济学一书,揭露美国房地产和股票市场崩溃的真正原因——结果表明元凶多聚集在充满谎言的华盛顿,而不是华尔街。因谎言而能带来的生产力,是泡沫的生产力;因谎言而带来的表面风光,是短暂风光;因谎言而带来的繁荣,是虚假繁荣。也许,到最后我们会发现,真话才是生产力——无论一个企业还是一个社会,诚信度越低、透明度越低,运行成本就越高,效率就越低下。
有文章美国人诚实,中国人爱说谎?认为,本性上讲很难说美国人或中国人谁更诚实,富裕本身提高了欺诈的门槛,但不能杜绝欺诈——只是美国健全的法律和信用体系使一般欺诈行为大大提高成本,个人欺诈会导致信用破产,直接结果是:申请不到信用卡、租不到房子、买车买房贷不到款,因此美国人才小心翼翼。
“如果制度改变成了一个民选的政府,变成了老百姓和公共服务的提供者之间的一个交易,那就是一个交易的体制,就不是一个产生谎言的体制。而且在这个交易的体制之中,各方面一定盯着,你是不是违约了,你是不是诚实地履约了。于是这个体制恰好是一个消灭谎言的体制,一旦你违约,肯定是得不偿失的。”吴思如是说。
皇帝的新衣里的诚实孩子会使得沉默的人、说谎的人有负罪感,要坚持讲真话的成年人,要有挑战体制的勇气。
在充满谎言的生活中,你大脑眩晕,想寻回作为一个“人”的立场和尊严,想说一句真话,但当你先看时机、看场合、看情况,再看对方背景,终于,你不得不放弃。
中国有一个谎言共同体,所有的人都是共犯。如果一个社会默认诚实背后有潜规则,谎言也就有了语法。如果一个社会自上而下流行着谎言的语法,诚实就成了一种反社会行为,谎言就成了熟人社会的通行证。
不得不说,被社会规范化的“谎言”早已成了“真话”——说者口是心非,听者心知肚明,以致谎言与真话殊途同归——这听起来像句喜剧台词,但背后潜藏的是中国社会的文化悲剧。
三、他们生产谎言,我们伪装相信
“说谎”能够降低统治成本,提高统治收益,能够形成对被统治者内心全面的约束。这样一个说谎的、收益很高、成本又很低的历史制度,注定会出现大规模的谎言。
吴思先后任炎黄春秋杂志执行主编、副社长、总编辑。著有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血酬定律:中国历史中的生存游戏等作品,引起广泛影响,被称为“潜规则概念之父”
采访/胡赳赳
有一种体制容易生产谎言
新周刊:老子说“智慧出,有大伪”我不知道“伪”能不能理解成“谎言”?
吴思:可以。或者是伪君子,或者是谎言,都行。
新周刊:这就存在历史观的问题,什么样的历史是真实的?
吴思:事实就是,有一种体制特别容易生产谎言、制造谎言,而且制造谎言是合理、合算的。你看咱们历史上的这个体制:一个皇帝,下面一堆官僚,面对全部农民,农民信息渠道不通。打天下、坐江山的这个人,不管是秦始皇、朱元璋,还是刘邦,他们必须解决的问题,就是怎么坐江山?最高层的统治者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用赤裸裸的暴力,强制;一个是用说服力,德政。这两者还有不同的搭配比例。单凭着暴力坐江山,这个江山是很脆的,不容易长久,或者说长期收益不看好。于是就部分采用儒家的那种方式,说服、劝导,让你内心认可。
新周刊:然后这又变成统治者的一套谎言。
吴思:这就是一套理论。如果统治者真的遵循这个理论,它就不是谎言,至少谎言的成分不高。如果他不遵循这个理论,我们就可以说这是谎言。
那他遵循不遵循这个东西呢?他一定不遵循——也不是说完全不遵循,一方面要求你完全遵循,一方面自己不完全遵循。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夫义妇听。我的义务就是你享受的权利,而你的义务也是我享受的权利,咱们俩是对应的。虽然你的权利偏大,我的义务比较多,但是你是君,我是臣,你的责任也大。我认这个账。这就是儒家的三纲五常,听起来也说得过去。不过在实际上,强势的那一方不愿意受约束,很难甘心就范,也很容易堕落,经常是不仁不慈。很少有仁君,历史上明君的比例很低。不过,我不仁,不许你不义,不容你不忠。这就不能太讲理了。需要王霸道杂,儒表法里,表面上是儒家,说得很好听,很有说服力,讲究各方面对应的规范,实际上让你就范,我不就范。我不仁慈还不能让你知道,还要宣扬我如何仁慈。如果有人跟我叫板,二话不说就灭了他。实际上行的是霸道。
你看这个体制,说服力是很重要的,能够降低统治成本,提高统治收益,能够形成对人们内心的约束,对被统治者内心全面的约束。而且,整个的这个体制,还能带来神圣的、辉煌的感觉。这个说服力是如此重要,自然不能放弃。
具体说来,成本收益如何计算呢?就是臣民自觉遵守规范,成本就是自己遵守规范,以身作则。以德治国的收益非常大,靠说服治国,动动嘴皮子天下就太平了一半,这笔收益要照单全收。至于成本,以身作则的成本很高,不能照单全付,又要显得全付,甚至超额地付,还不许人家揭穿老底,于是以身作则的成本就转化为暗自收拾几个人,把反对意见,或者揭老底的人给封喉。至于吹牛拍马的,不招自来,不用操心。在这样一个说谎的收益很高、成本又很低的制度下,从最高层开始,就注定了会出现大规模地说谎。
谎言共同体的形成
新周刊:第一个最大的谎言就是君权神授,所有下面的谎言都是从这个根上来的。
吴思:说得没错。君权神授这句话本身就包含了谎言,但这个谎言也是讲条件的。不是说老天一次性永久授权于你,正宗的表达是天命所归,归于有德的人,不是谁都可以当天子。你有这个德,天命归你。你无这个德,那天命还可以扭转,还可以革命。那你就要伪装有德。然而,恭恭敬敬地祭祀上天还不够,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是通过老百姓来看到你感受你的,于是就要对全民撒谎,显得你有德。然后天命就归你,觊觎权位者也死心了。利益所在,大势所趋,这就从根本上决定了这是谎言必定出现的制度。
新周刊:最后谎言在中国形成了一个谎言共同体,从上到下基本上每个人都有说不出的秘密,有时撒谎不是为害别人,是为保护自己。
吴思:不乱说,不让人抓住把柄攻击你。
新周刊:我们登过一篇文章,是吴晓波写的,名字叫钱学森,你的伟大只欠一个道歉,文章说这个原子弹之父当年写过一篇亩产放卫星的科学文章——那现在来看这算不算是一个谎言呢?
吴思:他跟毛泽东还有更具体的对话。毛泽东说我看你的文章了。钱学森说,我那个也是随便写的,有个数据还没算准。毛泽东马上就说,啊,你也是冒叫一声。毛泽东跟他讨论到这个东西的时候,他稍微含糊了一下,退了一下。即使他算得很准,在理论上不是谎言,但也包含了产生谎言的空间:理论上的可能,不等于技术所能实现的可能。无论如何,他的那个计算,太阳能按照百分之多少的转换率,亩产就能多少万斤,的确是对毛泽东有很真实的影响。
后来有人问过毛泽东,说你是农家出生,还不知道究竟能亩产多少吗?毛泽东就说,我看过钱学森的文章,科学家都那么说的。——至少钱学森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此他确实欠一个伟大的道歉。不是伟大,欠一个应有的适度的道歉。
新周刊:知识分子这个系统里头,如果我们可以分几类,比如说一类是比较人文的、社科的知识分子,一类就是自然科学、技术类的知识分子,还有一类是官僚知识分子。你觉得这三类当中,哪一种知识分子更容易生产谎言?
吴思:官家知识分子肯定是。
新周刊:他日常所需。
吴思:对,这是统治的必要,但还要看具体的时代。比如说在毛泽东时代,尤其是1953年以前,官家知识分子的主观感觉是,他们掌握了真理,不是谎言。他们信心百倍地去改造别人。而那时自由知识分子是改造对象,很多人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一些违心的话。究竟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谎言,在主观标准上似乎很有利于官方。等到了大跃进之后,谎言破灭,造成了极其惨重的后果。那时候,即使从主观标准上说,官家知识分子也是谎言的主要生产者。但是那时候,心里明白的自由知识分子照样不敢说三道四,反右之后压力太大。于是他们从另一个角度生产谎言——伪装相信。
谎言与人格分裂
新周刊:后来巴金写随想录,说要说真话,你怎么看他的这样一种作为?
吴思:巴金说了一点真话,他私下说——我忘了在哪儿看到的——说我也就说那么一点儿真话,没敢全说真话。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尺度再宽一点儿,说得再狠一点儿,就发表出不来了,或者是,出来了也要被掩盖住。这个真话也有一个尺度问题,十分的真话,三分的真话,还是一分的真话?他那个真话能说到五六分,就算很不错了,比起一两分时肯定进步了。不说假话就是进步。
新周刊:容易产生谎言的体制在中国为什么能保持这么长时间?
吴思:它成本很低,收益很高。这个体制的核心是打天下、坐江山的那批人,要低成本地、有效地行使统治,那他采用这种策略是非常自然的了。另外,所谓谎言,无非是说这个统治或制度多么合乎民心。如果这个制度改变成了一个民选政府的制度,变成了老百姓和公共服务的提供者之间的一个交易,那就是一个交易的体制,当选的自然合乎民心,就用不着编造谎言了。而且在这个交易的体制之中,各方面一定盯着你是不是诚实地履约了。于是这个体制恰好是一个消灭谎言的体制,如果你违约,还撒谎,一般是得不偿失的。
新周刊:生活在这样一个谎言体制里,我自己都有感觉,就是你的人格是分裂的。
吴思:分裂的可能是这样的:你必须说一些你不赞成的话,你又完全知道它是说谎,可是你还要说,这就形成了分裂。这样做,你必须处理说谎问题,把它合理化,找到那么一种内心的、精神上的策略。这是容易分裂的。还有一种状态:虽然要求说谎,但是我不说谎,我就说真话。到了那个必须说谎的领域,我不能说真话了,我就不吭气了。这也可以不分裂。我走到我力所能及的地方,然后我就站住不动。
新周刊:你自己对待说真话的态度是什么样子的?比如说从不撒谎,尽量不撒谎,还是偶尔撒撒谎,还是怎样?
吴思:咱们得把这个局限在政治问题,就是国内政治观点,我就是说真话。说不了真话的,不说假话,就是这样。你要说平常,比如问你病好了没有,明明病着,别让爹娘着急,就说好了。这样所谓善意的谎言,是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