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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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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世澜的声音飘飘摇摇,从花木扶疏之间穿来,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也随着声音由远而近。

    简依人站在月光之下,忽然觉得身子都滚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了。

    三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相遇,彼此一怔之后,由朱世澜先开口“哎呀,你还在宫里啊?”

    她多少次在梦里幻想过这样的情景在月光之下,与这个人面对面地站着,他温柔地笑望着自己,也许还会伸出一只手,将她拥入怀中,向她轻声低语

    但,梦境终究只是梦境。

    他的的确确、真真实实地站在她面前,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容。那纠结在一起的眉心,仿佛被锁链重重锁起,点点月光映在他的黑眸之中,只显得一片寒凉。

    在朱世弘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嘴角像是被什么力量扯动了一下,但他很快勉强压下快自口中逸出的情意,直到朱世澜说话之后,他才缓缓启唇,可说出的话语却比湖水还要冰凉

    “该叫你简姑娘,还是王妃?或者弟妹呢?”

    他语气似是戏谑,但世上再没有哪句戏谑可以如此伤人伤到直入骨髓。

    心抽疼得像要裂开了,她低下头叹笑“随殿下您怎样叫都可以。”

    “我今日事务繁忙,无暇与弟妹闲聊,还请见谅。”

    简依人内心苦涩不已。他竟如此的谦和,如此的客套,如此的疏离。

    “二殿下是忙人,本不必这样客气。”她用尽全力维持仪态,退后一步,将路让开“二殿下一路辛苦,是该休息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便迳自离开。

    朱世澜看了看两人,微微一笑,也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的身影一走远,简依人几乎是立刻跌坐在湖畔的石头上。忍了十个月的眼泪,无声无息的默默流淌,沾湿了衣襟。

    多可笑可悲,只有她这个傻丫头,念念不忘着十个月前曾经的温存和心动。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必然会同她一样痛苦和烦恼。

    可谁知这一切只是她的痴心妄想,对他来说,她或许只是他游戏情场的一个过客,既然无缘,便能甩个干净,连一点痕迹都不肯留下。

    她从袖中抓出那方手帕,对着月光,将上面的字又看了一遍,忽然发狠似的用力撕扯着手帕,想把它撕个粉碎,偏偏这手帕的料子是用最好的上等蚕丝织成,柔韧不易损,如不用利器,绝难破损。

    她撕扯了半天,都奈何它不得,气得将手帕丢进池中,再顺手拾起一块石头,狠狠砸了过去。

    石头在水面溅起一些涟漪后沉入水底,那方手帕则是飘飘荡荡,渐渐远离了岸边。

    懊结束了,不,一切原本就没有开始过。

    她捂着脸,泪水透过指缝又一次打湿了衣裙。

    如果人心能和那方丝绢一样该有多好,无论怎么拉扯都不会破损,可人心却是如此脆弱,还没有碰触,便已经碎落了一地,怎么都无法复原。

    她缓缓抬起头,看到那手帕越飘越远,想起自己在上头留下的心意,忽然间,她的心中又是一阵心疼,后悔之情顿生,忍不住脱下了鞋袜,伸出一足,要下水将帕子捞回。

    湖水本就冰凉,在夜风中更是冷入肌鼻,她颤抖着抽回脚,又看了眼那飘飘荡荡、无依无靠的手帕,突然有种她交付的一片真心,也是被这样远远丢弃。

    她狠下心,一双脚都干脆地涉入湖水中,不料湖畔石头上的青苔极为湿滑,湖水亦远比她想像的要深,一下子她的整个身子都浸入湖水深处。

    她努力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惊恐,同时闭上眼屏住呼吸,两只手试着划动,但身子却越来越沉,她感觉到冰冷的湖水已经顺着鼻子和嘴开始灌入,意识开始变得迷离,她不想就这样死去,但是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借助依靠,只能任由湖水吞噬。

    猛地,一个强大的力量破水而入,将她整个人向上提起,她大力地喘息咳嗽,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接着她听到有人紧张地对另一人命令“去找身干净的衣服!不要惊动任何人!”

    她还没有分清楚说话的人和被命令的人是谁,已被人紧紧抱在怀中。那胸膛温暖而强壮,淡淡的幽兰之香混杂着男子天生的体息直入鼻翼。

    简依人努力睁大视线模糊不清的眼,只瞧见那双令人心动、深邃如夜的黑眸,她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烦恼地叹了口气“这一回,救了我的还是你,这要我如何收回那份情”

    那人没有说话,只将她腾空抱起,周围急速掠过的风声与她耳畔听到的激烈心跳在此刻一起响彻,而这是她此生此世听到过最动人的乐曲。

    醒来时,她身上盖着温暖的被子,身前还有个铜质的火炉正在散发着热气。眼前火光摇曳,红红的让屋里显得更加温暖。

    简依人将脸紧紧贴着枕头,闭上眼感受着温暖的味道透过枕巾和被单传达到整个身体。

    屋子里有两人在说话,声音虽低沉,却因为周围的安静而显得格外清晰

    “你把她这样带回你的寝宫,小心惹祸上身,毕竟她是三哥未过门的妻子。”这个声音是朱世澜的。

    过了一阵,才有个人声响起“难道你要我看着她被淹死吗?”

    “那当然不是。不过,如果当时通知吉庆宫,你就不用蹚这浑水哎呀,你别瞪我啊,行了行了,我知道这女人对你来说不一样,难道我还看不透你的心思?否则三哥生辰那天,我为何只告诉你说,叫她走的那人好像是毓庆宫里的宫女?”

    “说到这,我才想问你,教唆世文去向父皇请求赐婚的人是你,每次关键时刻让我去救依人的人也是你,你这样两头挑拨又两头讨好是为了什么?小小年纪,你的心机未免也太过深沉,父皇养你如养虎狼,真不知他为何会信你?”

    “我一片好意还被你质疑,既然你不领情,不如我现在就去给吉庆宫报信?”

    “把你的嘴闭紧,回去休息。”一句不耐烦的话语透着送客的味道。

    接着,传来房门开启的声响,又听朱世澜嘀咕了一声“这可是你自己非要惹祸上身啊,与我无关喔。”

    简依人静静地听着房门关闭的声音,然后那人走到她的床头,开口道:“我知道你醒着。”

    她没有睁眼,轻声问:“我给你惹麻烦了?等会儿我会悄悄离开,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走?去哪儿?承恩宫还是吉庆宫?”他依旧用着轻蔑的语气,一如两人初识那时。忽然他的声音像是沉入海底,冰冷刺骨——“你为什么会掉到湖里?我不信你是要寻死。”

    她咬着被单“我也没想到寻死,只是有东西掉进去了,想捞回来,却没想到青苔湿滑”

    “谎话。”不知何时他已坐在床边,忽然抓住她露在外面的一只手“和我说实话!”

    “你不信?可我说的是实话。”她张开长长的羽睫,羽睫下一片盈盈水光。

    朱世弘皱皱眉头,微感心疼“什么东西值得你拿命去换?”

    “只是一块手帕,上面绣了一首诗。我看着那首诗整整十个月了,今天我下定决心丢了它,可当真的丢掉了,我又舍不得,想捡回来”

    “诗?”他一愣“什么诗?”

    简依人望着他,轻声道:“世文寿宴后,我听说你要去石城,我于巳时赶到城郊的暮远亭,但你已经离开了。我只在亭外的地上依稀看到一阕词,我不知道它是谁写的,但我宁愿相信那阕词是留给我的。

    “于是我就一边傻乎乎抹去了字迹,却又把那阕词牢牢地记在心里,更把它绣在手帕上,每次我心中凄苦得快要绝望时,我就看看那阕词,好像这样就可以让我的心活着。”

    他始终专注地望着她,望着她嘴角每一次的牵扯,望着她眉心的堆蹙和眼角的闪烁,像个最忠诚的听者,任由她絮絮叨叨地倾吐着压抑了十个月的郁结,唯有那只和她紧紧交握的手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波澜起伏。

    “彼岸幽兰,有香盈畔。魂归伊人,灯火阑珊。此情未待成追忆,纵使回首也惘然。叹,叹,叹。”

    这精短的三十三个字,从他口中一唱三叹地吟诵出来,带着幽幽的遗憾和能穿透人心的伤感,让她睫毛一颤,眼眶又滚落一串泪珠。

    “你心中是有我的,是吗?”简依人紧紧抓着他的手,焦急地望着他的脸,恳切地想得到一个回答,仿佛她这一生就只为了等待他这一句回答,仿佛只要他回答出那个答案,她便死而无憾。

    朱世弘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手则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虽是笑着,却有说不出的苦涩“你要做世文的妻了,这个答案重要吗?”

    她吸了吸鼻子,坚定地点头“重要。”

    他依旧笑着,目光怜惜且无奈,像是看到一个倔强而幼稚的孩子在拼命索讨根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有你。”

    嘴唇张阖,他只说了再简洁不过的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却像一道阳光,让她本来黯淡灰败的脸色一下子就灿烂了起来,整个人都光彩动人得仿佛可以照亮周围的一切。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满足了。”

    见她掀开被子要下床,他忙抓住她的胳膊,急问:“你要做什么?”

    “我要走了,四殿下刚才说了,你最近有很多麻烦,如果让人知道我掉在湖里还住到你的寝宫,肯定会给你惹麻烦的。”她看着身上已经换过的衣服“我今晚本来说要去承恩宫和容妃住的,但我现在这样子是不能见她了,只好找个借口先瞒过去”

    倏地,朱世弘从后面抱住她,唇角紧紧贴着她的鬓发“你不想问我,为什么不和世文争你吗?”

    简依人一颤,眼睫又垂下去“就算我问了也没有意义,你不争我也不能逼你。”

    他岂会听不出她声音里的幽怨,但他只能叹口气柔声道:“我不争,是因为世文自小身体就不好,我不想伤他的心。他从小到大,没有像喜欢你这样投入地去喜欢别的女孩子,也没去争过什么东西。他时日不多,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能亲手送他入黄泉。”

    她一惊“世文的身体有那么差吗?”

    “嗯,他出生之后身体就一直很弱,太医诊断过,说他可能活不过十八岁,如今他已经快十六岁了我们谁都不知道他还能留下多久。”

    简依人咬着唇,从没有想过,那个一天到晚对着自己灿烂微笑的男孩子,竟然距离死亡如此地近。既然如此,又有谁能忍心伤他的一片痴情?可是、可是,为什么要拿去交换的,却是自己一生的幸福?

    她凄苦地笑着,摇摇头,曼声吟道:“天意难违,情不能负。此生已死,再无归途。愿化东风随云去,月宫亦有断肠苦。”她转过身,抚摸着他的眉心皱痕,含着泪,一字字念出“输,输,输”

    窗外有杜鹃鸣叫,寒风萧萧,衬得屋内屋外一片悲凉。她靠进他怀中,再没有力气多说一个字了。

    一盏烛火被窗外透进的寒风打灭,但朱世弘低沉自齿间逸出的声音,却透出一丝坚决——“不,现在言输,为时尚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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