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仔细地端详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仍能看出尚留在她脸上的哀伤表情。市子给她盖上了一条毛巾被。
与妙子不同,阿荣的可爱之处恰恰在于她的娇憨任性和不安分。市子正是被她的这一点所吸引。
她对佐山的爱莫非也是出于盲目的崇拜?那么,又是他的什么地方吸引了风华正茂的阿荣呢?
市子望着阿荣那疲倦的面容,觉得自己对这个姑娘的嫉妒宛如天方夜谭。
可是,令市子惊讶不已的是,这种嫉妒心竟神差鬼使般地与生育或者说“孩子”联系在了一起。
“市子。”就在这时,佐山苏醒过来。
“市子。”佐山不停地叫着。为了能够看到市子,他费力地晃动着脑袋。
“你醒了?”市子站起身,将一只手伸到枕下,另一只手温柔地握住了佐山的手。
“真吓死我了!身上疼吗?”
“这回可惨了。”
佐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也许药力还没失效,看他那迷迷糊糊的样子,像是尚未感到剧烈的疼痛。
“不过,幸亏伤得不太重。大夫说不必担心。”
“这是筑地医院吗?”
“是,你怎么……”
“被撞倒以后,我记得自己连说了两声‘筑地医院’,随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说话不得事吗?”
“就是觉得脑袋发木。”佐山苦着脸,用左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又搔了搔头。
“头怎么啦?右手不能动吗?”
“右手被绷带绑着呢!头倒没碰着。”
市子把佐山的右手放下来,然后轻柔地拨弄着他的头发,仔细地察看了一遍,结果没发现有伤。
“我正在等着的时候,忽然看见马路对面匆匆走来一个人很像你,我刚要打招呼,脚却不由自主地跨上了汽车道,结果被车撞了。都是我不好,是我错把别人当成你了。”
“对不起,实在抱歉,我……”
市子的心里难受极了。
“全怨我自己,跟你没关系。从帝国饭店往银座方向去的路上不是横着一座铁路桥吗?就是在那座桥下出的事。真是性命攸关呀!”
“……”
“你呢?”
“我跟你们走散以后,就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后来就从有乐町坐电车回家了。”市子说得十分艰难。
佐山的目光移向了阿荣。
“阿荣刚刚睡着,是她给我打的电话。”
佐山回过头,眼睛盯着天花板,面部的肌肉不停地抽动着。随着逐渐清醒,疼痛也越来越厉害了。
“妙子来了。”
“嗯,那件案子也该……不知过几天才能走路。啊……我不说了……胸好疼!”
“别再说话了。你能不能睡一会儿?”
“不行。我的右腿完全不听使唤,可是身子稍一动,腿就疼得厉害。”
市子在佐山的身边一直守到天亮。她累得几乎快要支持不住了。
护士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此时已是凌晨五点半了。
“给他量量体温。”
“阿荣,起来一下。”市子摇着阿荣的肩膀。
佐山已经昏昏欲睡了。他的体温是三十八度一,市子又不安起来。
“我也发烧了,让我也量一下……”阿荣将体温计夹在了自己的腋下。
佐山似乎连笑都不敢笑。
“市子,你脸色好难看呀!”
“昨晚我一宿没合眼。”
其实,市子也想量量体温,可是,她又怕佐山为自己担心。
作为陪房家属,市子一直忙到早上七点开饭时间。
她让阿荣帮着一起收起木床,打扫病房,待到为佐山洗脸时,开饭的铃声响了。
佐山却什么也不想吃。
市子打电话给妙子,托她把昨天忘带的东西都送来。
开始视察病房了。外科主任带着主治医生、实习医生和护士等一大堆人走了进来。
“真是飞来横祸呀!”外科主任走上前来说道。
以前,佐山的一位朋友住院,他曾来这里探望过三四次,所以,在事发的一瞬间,他脱口说出了“筑地医院”。
市子把这群穿白大褂的人送到走廊,然后又问起了伤情。
“只要不出现其他症状,发点儿烧也无大碍。”外科主任简短地答道。
“是吗?实在是太谢谢您了。”
病房里,充斥着跌打药膏的酸味,市子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妙子提着一个大包,悄然走了进来。
“伯母,您……”
“我不要紧。辛苦你了。”
妙子点了点头。看她的眼睛像是也没有睡觉。
阿荣立刻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她对妙子连看都不看。
“妙子,你手里拿的是今早的报纸吗?”佐山问。
“是,我给您拿来了。”
“你能为我拿在眼前吗?”
“是。”妙子刚欲上前,站在佐山身旁的阿荣无言地伸出了手。于是,妙子便把报纸交给了她。
阿荣在佐山的胸前打开了报纸,佐山却忽然闭上了眼睛。
“伯父,我给您念吧。您要看哪儿?”
“算了,好疼!”
“报纸看不看也没关系。”市子在一旁说道。
阿荣不屑一顾似的说:“伯母,是您叫妙子来的吗?”
“我也没特意叫她,正赶上她昨天来了。”
市子强压住心里的一股火。
“我想安静一会儿。”
市子不知阿荣又会对妙子说些什么,她想就此让阿荣安静下来。
“想睡觉了吧。”
“睡得着吗?护士进进出出的,而且,过一会儿铃声又该响了。”
果然,这时护士又拿着一瓶跌打药膏走了进来。据说,每隔两个小时就得换一次药。
“这么小的屋子,三个人在里面都转不开身子。”
阿荣暗指妙子碍事。
“阿荣从昨晚就一直陪在这里,一定很累了。你先回去睡一觉再来吧。”市子有意打发阿荣回去。
“我跟妙子可不一样,她是人家的太太,我是来陪伯父的。”
“别吵了!管他三个人、四个人的,大家在一起更热闹。”佐山皱着眉头说道。
市子的额头沁出了汗珠,可是全身却感到阵阵发冷,头很重,脖子针刺般地疼痛。这似乎不单纯是疲劳和睡眠不足造成的。
“我去办一下住院手续。”
市子一出病房就感到头晕眼花,直想呕吐。
不知这是生病的先兆还是已经病了,总之,自己在这个时候绝不能倒下。市子来到医生值班室,可是大夫们都去门诊看病了。护士见她的脸色很不好,便带她去了门诊。
“大概是疲劳过度造成的。”大夫随口说道,“另外,也可能是妊娠反应,不过暂时还不清楚……”
“啊?”
市子的面颊腾起了两片红云,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护士用熟练的动作为市子打了一针。
市子宛如大梦初醒,精神为之一振。她步履轻快地来到走廊上。
她自己并非全然没往这方面想过,可是,经大夫这么随便一说,她反而更不愿往这方面去想了。
然而,事与愿违,她越是不去想,这种期待的心情反而变得愈加强烈。
她身上的困倦和疲劳顿时一扫而光。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新的不安。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担心自己又会流产。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从上次流产到现在,一晃已经十年多了。她现在心如止水,已不再作此想。
“真是不可思议。”
诚然,以目前市子的心态来说,确实是不可思议,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又实属正常。
回到病房,一遇到佐山的目光,市子不禁又赧红了脸。
“还疼得厉害吗?”
清晨下起的瓢泼大雨到了中午也不见丝毫减弱的迹象,窗玻璃已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雨给病房里带来了一丝凉意。
身上裹着绷带的佐山觉得脚很凉,而且,受伤的右腿与左腿的感觉也不一样。
在以后的三四天中,佐山恢复得比较顺利,身上的疼痛逐渐减轻,同时也未出现其他症状。
但是,从昨天下午起,市子就一直未在病房露过面,佐山感到有些纳闷。他一问,阿荣马上答道:
“我们劝伯母说,伯父现在已经不用担心了,您先回去休息一下吧。后来,伯母就回去了。妙子,是吧?”佐山没想到阿荣竟然会拉上妙子。
他觉得事情蹊跷,市子绝不会不说一声就回去的。他一问护士,方才知道市子正躺在别的病房。
“她大概有喜了。”
“什么?”
“医生怀疑她是怀孕了。”
佐山惊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伯母她……”阿荣那张小脸顿时紧绷起来。
“不,还得过一段时间才能知道。”护士含糊其辞地说道。
“哦?”佐山一动不动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
他恨不得马上就见到市子。他想让阿荣和妙子都出去,自己单独见市子。
他又有些后怕,假如自己死于这次交通事故,那么,出生的孩子就永远见不到父亲了。
这次事故也是未曾意料的,由此看来,人的一生中往往会遇到意料不到的事。
若真如护士所说,那么来年他们夫妇就会抱上一个胖娃娃。到了六十岁,他们也会有一个像阿荣那么大的女儿或光一那么大的儿子。
他的眼前浮现出上次流产后市子那年轻的身影。她面色苍白,躲在被子里嘤嘤抽泣着。
“伯父,今天午觉您睡不着了吧。”阿荣说道。
佐山默默地合上了眼皮。
他醒来时,见阿荣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她穿着白尼龙衫,外面披着一件黄毛衣,嘴上叼着一支香烟。望着她那吐出烟雾的嘴唇,佐山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自从您受伤以后……”
“喜欢吗?”
“无所谓喜欢不喜欢,我只觉得心里舒服些。从自己的嘴里居然能吐出烟来,多好玩儿呀!另外,看着烟雾还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
“妙子呢?”
“她在伯母那儿。”说罢,阿荣又吐出了一口烟,目光追着渐渐散去的烟雾。
“你哪儿也没去?”
“嗯。您这一觉睡了两个多小时。我感到,今后恐怕再也见不到您了。”
阿荣一直在床边端详着熟睡中的佐山。她觉得,顺着窗玻璃流下的雨水,仿佛就是自己的眼泪。
市子可能怀孕的消息对阿荣的打击,不亚于这场交通事故。她感到自已被市子和佐山毫不留情地抛弃了。
“伯父出事的那天晚上,我本想一走了之的。”
“……”
“当时,我真不该离开您。”
“你还在想这个?”
阿荣的绝望情绪深深地感染了佐山,他几乎不敢正视可怜的阿荣。
“你去把妙子叫来好吗?”
跟阿荣在一起,令佐山感到紧张。
这姑娘的娇媚动人之处佐山至今不能忘怀,而这个心存幻想的姑娘恰恰为此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佐山后悔自己彷徨迷离,他在心里不断地责备着自己。
“您找妙子有事?”阿荣望着窗外的大雨问道。
“嗯。我想问问市子的情况。”
“那我去看看。”
“好吧。”
阿荣出去不久,便同妙子一起回来了。
“那边怎么样啦?”佐山问妙子。
“伯母说,您若是不放心的话,她就过来一下。”
“不,你回去告诉她不要起来,安心休息吧。”
“是。”
待妙子的身影从门口消失后,阿荣说:“我想跟伯父和妙子言归于好。”
“那太好了。”佐山随口说道。
“不知她会不会原谅我。”
“根本谈不上原谅不原谅。”
“可是,谁知道呢!我从来就不了解她的心思。”
“那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想去了解。”
“也许我对谁都不了解,包括伯父、伯母……我这个人实在是太蠢了!”
这时,妙子进来了。阿荣赶紧央求道:“伯父,求求您了。”
“这根本用不着旁人出面。”
阿荣噤口不言了。她的目光箭一般地射向了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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