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只得来求还原物。王甲一里虽说,还怕法轮有些甚么推故。不匡法轮见说,毫无难色,欣然道:“此原是君家之物,今日来取,理之当然。小僧前日所以毫不与事,正为后来必有重取之日,小僧何苦又在里头经手?小僧出家人,只这个色身,尚非我有,何况外物乎?但恐早晚之间,有些不测,或被小人偷盗去了,难为檀越好情,见不得檀越金面。今得物归其主,小僧睡梦也安,何敢吝惜!”遂分付香积厨中办斋,管待了王甲已毕,却令王甲自上佛座,取了宝镜下来。王甲捧在手中,反复仔细转看,认得旧物宛然,一些也无疑心。拿回家里来,与妻子看过,十分珍重收藏起了。指望一似前日,财物水一般涌来。岂知一些也不灵验,依然贫困,时常拿出镜子来看看,光彩如旧,毫不济事。叹道:“敢是我福气已过,连宝镜也不灵了?“梦里也不道是假的,有改字陈朝驸马诗为证:
镜与财俱去,镜归财不归。
无复珍奇影,空留明月辉。
王甲虽然宝藏镜子,仍旧贫穷。那白水禅院只管一日兴似一日。外人闻得的,尽疑心道:“必然原镜还在僧处,所以如此。”起先那铸镜匠人打造时节,只说寺中住持无非看样造镜,不知其中就里。今见人议论。说出王家有镜聚宝,舍在寺中被寺僧偷过,致得王家贫穷寺中丰富一段缘由,匠人才省得前日的事,未免对人告诉出来。闻知的越恨那和尚欺心了。却是王甲有了一镜,虽知是假,那从证辨?不好再向寺中争论得,只得吞声忍气,自恨命薄。妻子叫神叫佛,冤屈无伸,没计奈何。法轮自谓得计,道是没有尽藏的,安然享用了。
看官,你道若是如此做人落得欺心,到反便宜,没个公道了。怎知:量大福亦大,机深祸亦深!法轮用了心机,藏了别人的宝镜自发了家,天理不容,自然生出事端来。汉嘉来了一个提点刑狱使者,姓浑名耀,是个大贪之人。闻得白水寺僧十分富厚,已自动了顽涎。后来察听闻知有镜聚宝之说,想道:“一个僧家要他上万上千,不为难事。只是万千也有尽时,况且动人眼目。何如要了他这镜,这些财富尽跟了我走,岂不是无穷之利?亦且只是一件物事,甚为稳便。”当下差了一个心腹吏典,叫得宋喜,特来白水禅院问住持要借宝镜一看。只一句话,正中了法轮的心病,如何应承得?回吏典道:“好交提控得知,几年前有个施主,曾将古镜一面舍在佛顶上,久已讨回去了。小寺中那得有甚么宝镜?万望提控回言一声。”宋喜道:“提点相公坐名要问这宝镜,必是知道些甚么来历的,今如何回得他?”法轮道:“委实没有,叫小僧如何生得出来?”宋喜道:“就是恁地时,在下也不敢回话,须讨喧怪!”法轮晓得他作难,寺里有的是银子,将出十两来送与吏典道:“是必有烦提控回一回,些小薄意,勿嫌轻鲜!”宋喜见了银子,千欢万喜道:“既承盛情,好歹替你回一回去。”
法轮送吏典出了门,回身转来与亲信的一个行者真空商量道:“此镜乃我寺发迹之本,岂可轻易露白,放得在别人家去的?不见王家的样么?况是官府来借,他不还了没处叫得撞天屈,又是瞒着别人家的东西,明白告诉人不得的事。如今只是紧紧藏着,推个没有,随地要得急时,做些银子不着,买求罢了。”真空道:“这个自然,怎么好轻与得他?随他要了多少物事去,只要留得这宝贝在,不愁他的。”师徒两个愈加谨密不题。
且说吏典宋喜去回浑提点相公的话,提点大怒道:“僧家直惩无状!吾上司官取一物,辄敢抗拒不肯?”宋喜道:“他不是不肯,说道原不曾有。”提点道:
“胡说!吾访得真实在这里,是一个姓王的富人舍与寺中,他却将来换过,把假的还了本人,真的还在他处。怎说没有?必定你受了他贿赂,替他解说。如取不来,连你也是一顿好打!”宋喜慌了道:“待吏典再去与他说,必要取来就是。”提点道:“快去!快去!没有镜子,不要思量来见我!”宋喜唯唯而出,又到白水禅院来见住持,说:“提点相公必要镜子,连在下也被他焦燥得不耐烦。而今没有镜子,莫想去见得他!”法轮道:“前日已奉告过,委实还了施主家了。而今还那里再有?”宋喜道:“相公说得丁一卯二的,道有姓王的施主舍在寺中,以后来取,你把假的还了他,真的自藏了。不知那里访问在肚里的,怎好把此话回得他?”法轮道:“此皆左近之人见小寺有两贯浮财,气苦眼热,造出些无端说话。”宋喜道:“而今说不得了,他起了风,少不得要下些雨。既没有镜子,须得送些甚么与他,才熄得这火。”法轮道:“除了镜子,随分要多少,敝寺也还出得起。小僧不敢吝,凭提控怎么分付。”宋喜道:“若要周全这事,依在下见识,须得与他千金才打得他倒。”法轮道:“千金也好处,只是如何送去?”宋喜道:“这多在我,我自有送进的门路方法。”法轮道:“只求停妥得,不来再要便好。”即命行者真空在箱内取出千金,交与宋喜明白,又与三十两另谢了宋喜。
宋喜将的去又藏起了二百,止将八百送进提点衙内。禀道:“僧家实无此镜,备些镜价在此。”宋喜心里道:“量便是宝镜,也未必值得许多,可出罢了。”提点见了银子,虽然也动火的,却想道:“有了聚宝的东西,这七八百两只当毫毛,有甚希罕!叵耐这贼秃你总是欺心赖别人的,怎在你手里了,就不舍得拿出来?而今只是推说没有,又不好奈何得!”心生一计道:“我须是刑狱重情衙门,我只把这几百两银做了赃物,坐他一个私通贿赂、夤缘刑狱污蔑官府的罪名,拿他来敲打,不怕不敲打得出来。”当下将银八百两封贮库内,即差下两个公人,竟到白水禅院拿犯法住持僧人法轮。
法轮见了公人来到,晓得别无他事,不过宝镜一桩前件未妥。分付行者真空道:“提点衙门来拿我,我别无词讼干连,料没甚事。他无非生端,诈取宝镜,我只索去见一见。看他怎么说话,我也讲个明白。他住了手,也不见得。前日来提控送了这些去,想是嫌少。拼得再添上两倍,量也有数。你须把那话藏好些,一发露形不得了!”真空道:“师父放心!师父到衙门要取甚使用,只管来取。至于那话,我一面将来藏在人寻不到的去处,随你甚么人来,只不认帐罢了。”法轮道:“就是指了我名来要,你也决不可说是有的。”两下约定好,管待两个公人,又重谢了差使钱了,两个公人各各欢喜。法轮自恃有钱,不怕官府,挺身同了公人竟到提点衙门来。
浑提点升堂见了法轮,变起脸来拍案大怒道:“我是生死衙门,你这秃贼,怎么将着重贿,营谋甚事?见获赃银在库,中间必有隐情,快快招来!”法轮道:
“是相公差吏典要取镜子,小寺没有镜子,吏典教小僧把银子来准的。”提点道:“多是一划胡说!那有这个道理?必是买嘱私情,不打不招!”喝叫皂隶拖番,将法轮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磐,收在监中了,提点私下又教宋喜去把言词哄他,要说镜子的下落。法轮咬定牙关,只说:“没有镜子,宁可要银子,去与我徒弟说,再凑些送他,赎我去罢!”宋喜道:“他只是要镜子,不知可是增些银子完得事体的,待我先讨个消息再商量。”宋喜把和尚的口语回了提点。提点道:“与他熟商量,料不肯拿出来,就是敲打他也无益。我想他这镜子,无非只在寺中。我如今密地差人把寺围了,只说查取犯法赃物,把他家资尽数抄将出来,简验一过,那怕镜子不在里头!”就分付吏典宋喜监押着四个公差,速行此事。宋喜受过和尚好处的,便暗把此意通知法轮,法轮心里思量道:“来时曾嘱付行者,行者说把镜子藏在密处,料必搜寻不着,家资也不好尽抄没了我的。”遂对宋喜道:“镜子原是没有,任凭箱匣中搜索也不妨,只求提控照管一二,有小徒在彼,不要把家计东西乘机散失了,便是提控周全处。小僧出去,禅院另有厚报。”宋喜道:“这个当得效力。”别了法轮,一同公差到白水禅院中来,不在话下。
且说白水禅院行者真空,原是个少年风流淫浪的僧人,又且本房饶富,尽可凭他撒漫,只是一向碍着住持师父,自家像不得意。目前见师父官提下去,正中下怀,好不自由自在。俗语云:“偷得爷钱没使处。”平日结识的私情、相交的婊子,没一处不把东西来乱塞乱用,费掉了好些过了。又偷将来各处寄顿下,自做私房,不计其数。猛地思量道:“师父一时出来,须要查算,却不决撒?况且根究镜子起来,我未免不也缠在里头。目下趁师父不在,何不卷掳了这诺多家财,连镜子多带在身边了,星夜逃去他州外府,养起头发来做了俗人,快活他下半世,岂不是好?”算计已定,连夜把箱笼中细软值钱的,并叠起来,做了两担。次日,自己挑了一担,顾人挑了一担,众人面前只说到州里救师父去,竟出山门去了。
去后一日,宋喜才押同四个公差来到,声说要搜简住持僧房之意。寺僧回说本房师父在官,行者也出去了,止有空房在此。公差道:“说不得!我们奉上司明文,搜简违法赃物,那管人在不在?打进去便了!”当即毁门而入,在房内一看,里面止是些粗重家火,椅桌狼犹,空箱空笼,并不见有甚么细软贵重的东西了。就将房里地皮翻了转来,也不见有甚么镜子在那里。宋喜道:“住持师父叮嘱我,教不要散失了他的东西。今房里空空,却是怎么呢?”合寺僧众多道:“本房行者不过出去看师父消息,为甚把房中搬得恁空?敢怕是乘机走了!”四个公差见不是头,晓得没甚大生意,且把遗下的破衣旧服乱卷掳在身边了,问众僧要了本房僧人在逃的结状,一同宋喜来回复提点。提点大怒道:“这些秃驴,这等奸猾!分明抗拒我,私下教徒弟逃去了,有甚难见处?”立时提出法轮,又加一顿臭打。那法轮本在深山中做住持,富足受用的僧人,何曾吃过这样苦?今监禁得不耐烦,指望折些银子,早晚得脱。见说徒弟逃走,家私已空,心里已此苦楚,更是一番毒打,真个雪上加霜,怎经得起?到得监中,不胜狼狈,当晚气绝。提点得知死了,方才歇手。眼见得法轮欺心,盗了别人的宝物,受此果报。有诗为证:
赝镜偷将宝镜充,翻今施主受贫穷。
今朝财散人离处,四大元来本是室。
且说行者真空偷窃了住持东西,逃出山门。且不顾师父目前死活,一径打点他方去享用。把目前寄顿在别人家的物事,多讨了拢来,同寺中带出去的放做一处。驾起一辆大车,装载行李,顾个脚夫推了前走。看官,你道住持诺大家私,况且金银体重,岂是一车载得尽的?不知宋时尽行官钞,又叫得纸币,又叫得官会子,一贯止是一张纸,就有十万贯,止是十万张纸,甚是轻便。那住持固然有金银财宝,这个纸钞兀自有了几十万,所以携带不难。行者身边藏有宝镜,押了车辆,穿山越岭,待往黎州而去。到得竹公溪头,忽见大雾漫天,寻路不出。一个金甲神人闪将出来,躯长丈许,面有威容。身披锁子黄金,手执方天画戟。大声喝道:“那里走?还我宝镜来!”惊得那推车的人,丢了车子,跑回旧路。只恨爷娘不生得四只脚,不顾行者死活,一道烟走了。那行者也不及来照管车子,慌了手脚,带着宝镜只是望前乱窜,走入材子深处。忽地起阵狂风,一个斑澜猛虎,跳将出来,照头一扑,把行者拖的去了。眼见得真空欺心,盗了师父的物件,害了师父的性命,受此果报。有诗为证:
盗窃原为非分财,况兼宝镜鬼神猜。
早知虎口应难免,何力安心守旧来?
再说渔翁王甲讨还寺中宝镜,藏在家里,仍旧贫穷。又见寺中日加兴旺,外人纷纷议论,已晓得和尚欺心调换,没处告诉。他是个善人,只自家怨怅命薄,夫妻两个说着宝镜在家时节许多妙处,时时叹恨而已。一日,夫妻两个同得一梦,见一金甲神人分付道:“你家宝镜今在竹公溪头,可去收拾了回家。”两人醒来,各述其梦。王甲道:“此乃我们心里想着,所以做梦。”妻子道:“想着做梦也或有之,不该两个相同。敢是我们还有些造化,故神明有此警报?既有地方的,便到那里去寻一寻看也好。”
王甲次日问着竹公溪路径,穿川度岭,走到溪头。只见一辆车子倒在地上,内有无数物件,金银钞市,约莫有数十万光景。左右一看,并无人影,想道:“此一套无主之物,莫非是天赐我的么?梦中说宝镜在此,敢怕也在里头?”把车内逐一简过,不见有镜子。又在前后地下草中四处寻遍,也多不见。笑道:“镜子虽不得见,这一套富贵也勾我下半世了。不如趁早取了他去,省得有人来。”整起车来推到路口,顾一脚夫推了,一直到家里来。对妻子道:“多蒙神明指点,去到溪口寻宝镜。宝镜虽不得见,却见这一车物事在那里。等了一会,并没个人来,多管是天赐我的,故取了家来。”妻子当下简看,尽多是金银宝钞,一一收拾,安顿停当。夫妻两人不胜之喜。只是疑心道:“梦里原说宝镜,今虽得此横财,不见宝镜影踪,却是何故?还该到那里仔细一寻。”王甲道:“不然,我便明日再去走一遭。”到了晚间,复得一梦,仍旧是个金甲神人来说道:“王甲,你不必痴心!此镜乃神天之宝,因你夫妻好善,故使暂出人间,作成你一段富贵,也是你的前缘,不想两入奸僧之手。今奸僧多已受报,此镜仍归天上去矣,你不要再妄想。昨日一车之物,原即是室镜所聚的东西,所以仍归于你。你只坚心好善就这些也享用不尽了。”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王甲逐句记得明白,一一对妻子说,明知天意,也不去寻镜子了。夫妻享有寺中之物,尽勾丰足,仍旧做了嘉陵富翁,此乃好善之报,亦是他命中应有之财,不可强也。
休慕他人富贵,命中所有方真。
若要贪图非分,试看两个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