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们试穿衣裳,我们这些小孩便四处乱逛,穿梭在衣架中捉迷藏,有时把摸特儿的假发摘下来戴在头上。
母亲被缠得烦不过,会掏出身上的零钱,教我们到顶楼游乐场去玩。
我一直一直记得,好象每个百货公司都有一只高耸的铁笼,关着许多飞舞跳跃的彩色气球。一块钱硬币,便可以开启小门,伸手进去抓一只气球出来,压破气球,写上奖品的小纸片落下,通常写着"铭谢惠顾"四个字。
每次抓气球时,可以听见机器咈隆隆转动的声音,一股强大的风,将每个我所碰触的球卷走,甚至也要将我细小的麻花辫卷起来。屏息地,一番搏抗以后,握住一个小小的气球。
气球破裂的声音,夹杂着孩童喜悦或失望的呼喊。我牢牢捧着因涨满空气而膨胀又美丽的气球,不想知道谜底;不想把它压碎,对我来说,这游戏已经在最好的地方结束了。
和你一起登上电扶梯,突然想起小时候童伴顶着假发在扶梯上追逐的旧事。童稚的心情,彷佛只在上一个瞬息间。
隔壁下楼的电扶梯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不停在梯阶上跳动,使他自己始终停留在原点。
他的淘气中似乎还有些认真。我笑着教你看,你看见,俯身轻轻地说:那小孩不肯长大。
我看着你的眼睛,龙龙。
在那双隐含笑意的瞳仁里,我看见自己凝结成一个小女孩的形状。
四月,是变成小孩子的季节。
百合突然就开了
那天,我们在算,台北有多少个日子是在下雨。
秋雨和冬雪是注定的了;春雨之后还得接一段可长可短的黄梅雨(通常是只长不会短的)。夏天的午后,闷热到了极点,便要爆发一场雷阵雨。
都不下雨的时候,木栅仍要飘洒一些。你说。
养茶呵。我说着,这一盏茶漾漾地斟给你。
铁观音。怎么不叫玉观音?
没有回答。四面都是山,一方又一方茶圃,静静地在雨中湿润着。
整座城市也湿润着。
这种气息是我所熟悉的,年少时,教室外面尽是青山,假若我的手臂再长一些,伸出窗去,应当可以抚触覆盖青苔的山右。
小松鼠伶俐地在树间奔窜,哎,我怎么也不能把眼光和注意力收进来,放在讲台或黑板上。
春天,一阵又一阵细雨,将整座山的绿,涂抹得更浓密深郁了。
偶尔起雾,便嗅着隐隐约约的草花香,整个人像浸在薄荷里。
那雨总也不停,触目所及都是阴暗的绿,初读了唐诗宋词和古典小说,整个心眼脆弱不堪,再经这种气氛的烘托,益发无可救药的凄楚哀怨。不能收拾。
课余时凭窗而立,闲闲放置在窗台的手掌,也从指尖一点一点地浮起莹莹碧绿。
(哎呀!你说,变成水仙了。
不是水仙,是仙人掌。肥厚多汁,而且长满了刺。我急急声明。
你大笑起来。)
有一天早晨,我像平日那样站在窗前,竟,着实地震动了。
撕破这一片暗沉绿地的,是一株突然开放的山百合。
很难形容它雨中的姿容。
多年以后,我想到了"素靓"两个字,却已不是当日,被细雨封锁的天地中,初遇纯净光亮山百合的心情。
好象将紧紧锁住的深刻忧郁,蓦然倾流泻尽。
悬崖撒手。空际转身。
又是一番清明境地。
三月里。你撑着伞,握一束玛格丽特,从路的那头走过来,风衣下襬微微飘摇。路旁原本亮着的橱窗都昏暗了,你的黑伞黑衣,在这丛黄蕊白瓣的花朵里,愈来愈明亮。
我看见你,龙龙。
恍然是与百合重逢的心情。
四月里,我们在花肆,没能寻到适情的花。老板叼着烟,将铺了满地的黄菊白菊扎成花篮。
雨,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
你的伞留在车上;车泊在很远的地方,灰蒙蒙的浮尘,使我们视线不清。
过马路时,我把手中的伞撑开。看!这支白底小黑点的雨伞,像不像雨中突然开放的百合?
素靓。
你微仰头注视;我看着你舒散的眉心。
我想,多年以后,我们依然会以柔软的心,记亿这个每年只能有一次的: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