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贵南县的森多草原了:一片旷达的山垣之上,有一条河在静静地流,好像多少年都没有人畜惊扰过那里的清澈了;有一些草在青青地长,好像那是永远的秀挺是草原夏天永远的证明。我这样说是因为在我经过的山垣北坡,在方圆二十公里的夏窝子(夏季牧场)里,已经看不到水的清澈和青草的踪迹了,牛羊过处,绿色席卷而去,褐土翻滚而出,只留下无数牛羊的蹄印和无数同样是褐色的羊粪蛋牛粪饼,在枯干中等待着明年牧草的复苏。外地人以为草原上的牛羊跟别处的牛羊一样是不辨东南插花吃草的,不,是拥作一片挤作一滩,朝着一个方向一路吃过去,直吃得草原寸草不留,漆染了似的变成黑褐色。牛羊太多,草场太少,这种扫地以尽的畜牧方式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
一天早晨,我正在队长巴桑家的帐篷里喝茶,一个放牧员进来质问队长说:“为什么不让我去河东草场?”
队长说:“南山草场还能放牧,去河东干什么?”
放牧员说:“南山草场能不能放牧草原知道。”
队长说:“草原的事情我比你清楚,你赶紧去吧。”
放牧员说:“倒霉的时候在后头哩。”
放牧员走了以后队长对我说:“放牧员说得对,南山草场能不能放牧草原知道,但是公社不听草原的话,我也没办法。”
我的疑问是:“草原怎么能知道,难道它会说话?”
巴桑队长苦苦一笑说:“草原的话是狼毒说出来的。”
这是1984年夏天,我第一次知道那种被大家称为馒头花也就是狼毒的植物原来是草原关于自身健康的表达。狼毒是一种草本植物,植物学的名字叫“瑞香狼毒”马耳似的阔叶,馒头形的花朵,白中透紫的颜色,不时有一股浓香随风而出,因为是单性花(雄花五瓣对生,雌花六瓣对生),便把黄色的花蕊突挺出来,等待着授精或者受粉,根茎可以入药,有清热解毒、化淤止痛的功效,可治疗瘟疫、溃疡、疥疮、顽癣、炎肿等。狼毒是有毒的,就跟它的名字一样,对牲畜来说,狼有多可怕它就有多可怕,如同俗话说的:“今儿吃狼毒,明儿吃马肉”——说的是马吃了狼毒就会立刻毙命;“骆驼见狼毒,唐僧遇白骨”——说的是妖艳的狼毒之于骆驼好比白骨精觊觎着唐僧。但对草原来说,重要的并不是它的药用价值和它含有的毒素,而是它生长的地方。巴桑队长告诉我:“只要草原一退化,狼毒就会长出来对牲畜说,你别吃了,你别吃了,再吃草原就死了。”
我惊异于狼毒的作用,知道正是通过它对牲畜的毒害,草原拒绝了对自己的过分掠食,赢得了一个歇地再生的机会。它是草原保护自己的有效行为,是防止草场迅速沙化的警示标志。等到草场喘息已定,又是芳草萋萋、绿茵如坪的时候,妖艳的狼毒之花也就瘦了,败了,不再长了。
我更惊异于巴桑队长和那个放牧员的表达,他们在谈论一件有关牧业生产的枯燥事情时,居然跟讲童话一样有趣,完全是拟人化的手法。不,岂止是手法,是他们的意识和草原以及狼毒的意识在维护生存关系时的对话和交流,是人和土地、牲畜和牧草互相理解、互相依赖又互相制约的表现形式。首先,在牧人们看来,作为生命的草原以及狼毒和人一样是有思想有灵魂的,草原完全懂得人的意思,人也完全懂得草原的意思,所不同的仅仅是表达的方式:草原用狼毒来讲理,人通过牲畜来说话。其次,在人和草原的对话中,正确的一方往往是作为弱者作为被践踏者的草原,而人虽然是错误的却有权力“不听草原的话”一意孤行的结果是草原会用寸草不生来表示自己的悲哀来惩罚人类的霸道,就像那个放牧员说的:“倒霉的时候在后头哩。”这当然不仅是放牧员的警告更是草原的警告,巴桑队长已经告诉我们了:“草原的话是狼毒说出来的。”
和狼毒一样作为草原预警语言的还有牛粪。牛粪是牧民的燃料是吉祥的天赐神物,有了它茶炊就是滚烫的,食物就是喷香的,帐房就是温暖的;它使人类在高寒带的生存有了可能,使牧民迁流而牧的生活有了保证。草养牛,牛出粪,粪暖人,人可牧,牧有草——如此密切的生态链条,如此圆满的良性循环,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能源以取之不难、用之不尽的牛粪的形式暖热了广袤的草原。如果你让一个牧民对活着的条件作出排序,他们一定会说第一是牛羊,第二是糌粑,第三便是牛粪。但是牛粪对人来说并不仅仅意味着燃烧,在它温良的性格里也常有闪电般的一击足以让人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驯服的东西。我在森多草原的时候就曾经遭受过这样的一击,一击之后我的右手肿胀成了馒头,接着整个胳膊就抬不起来了,赶紧找寺院的藏医喇嘛治疗,他让我喝了一个星期的马尿脬(也叫白莨菪,草药)汤,才算把肿消下去。藏医喇嘛告诉我,你是被瘴气打了,拾牛粪的时候要小心啊,你是城里来的,最好戴双手套,湿牛粪不要动,半干的牛粪先用脚踢翻,等瘴气跑散了你再拾。我这才知道草原上遍地都是的牛粪并不是俯可拾仰可取的,牛粪下面有瘴气,瘴气是见肉疯的,活蹦乱跳地到处钻,碰到哪儿哪儿肿。
但是牛粪和狼毒一样,对草原来说,重要的并不是它能产生瘴气,而是我在森多草原了解到的这样一种事实:越是退化的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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