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州城每年有三个庙会,四月二十八是火神庙,最热闹。外地商贾云集,搭棚唱戏五天。六月十五是水神庙,庙会就逊色:没有了外地商贾,也不搭戏棚。九月初三是城隍庙,规模居中,像是四月庙的复兴。今年六月十五庙,却来了一班立棚演出的马戏。这马戏班并没有马,只演些杂技、戏法和西式魔术。兆州人管立棚演出的杂技都叫马戏,对“撂地”演出的杂技叫变戏法的。这家马戏班的大棚立在东坑以西,东面遥对十五中,北面遥对福音堂。
今年世界风云多变,美国的飞机轰炸了东京;欧洲的第二战场,美英联军正直捣柏林城下;苏联人也早已把战线推进到德国本土。凡此使人高兴的消息,在兆州不准确地传递着。兆州的日本人还在高喊着完成大东亚圣战,加紧“讨伐和扫荡”竭力要表现出东亚帝国的霸气。向文成用冀中导报上的形容告诉乡亲,他说,这就叫“黎明前的黑暗”兆州的六月庙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似是而非地延续。这个外来的杂技团,仿佛故意要给兆州人以希望,竟心气颇高地立起往日的大棚,敲鼓鸣锣地招徕观众了。这杂技团本来自兆州以东、百里之外的吴桥,班主是位女伶名叫施玉蝉。施玉蝉早年是闯荡过大江南北、专演高空节目的名艺人,后来自己还乡搭了个班子,名曰玉鼎班。这些年玉鼎班冒着抗日烽火一直活跃于冀中一带。如今施玉蝉也已人到中年,自己不再出演。但她的杂技班子却因她而名声在外,玉鼎班的意思就是施玉蝉扛鼎而立。玉鼎班首次来兆州赶庙演出,并非有意而来。春天时他们自吴桥出发,逢集庙就立棚。六月时恰好漂流到兆州,赶上六月庙,便是玉鼎班的机遇了。
原先施玉蝉也不知道兆州的六月庙,却知道吴桥以西百里之外有个兆州。她先前的丈夫、人称向大人的向中和就是兆州人。当年在宜昌她执意要与向大人分手,就因为舍不下自己那一身空中的功夫。世道变化莫测,多年以后她知道向大人也已还家为民。她还知道向大人和他们所生的女儿取灯落在了保定。她曾有过赴保定探视女儿的念头,却又唯恐给向大人保定的家室带来不便,索性放弃了去保定认女儿的打算。大凡艺人遇事都要有些一刀两断的气概的,艺人讲的是拿得起放得下。施玉蝉拿得起放得下,决心不思前情,和向中和一刀两断,一心只扑在了自己的玉鼎班上。
这个六月,玉鼎班来兆州立棚演出,施玉蝉几乎忘记了兆州本是向大人的家乡,他们求生心切,他们一心要挣钱。
玉鼎班在六月庙上开锣了,果真还招来了一些观众,一时间大棚里熙熙攘攘。今天班主施玉蝉只坐在棚口卖票收钱,暗自计算着进棚的人数,心想这次来兆州,还真有些不虚此行呢。
节目开始了,一班演员踩着锣鼓点儿欢欢腾腾地亮相后,接下来的节目当是撂地的手活儿:仙人摘豆呀,砸碗复原呀,小姐妹的一阵对打、再钻一回圈儿呀然后是中国戏法:大褂里变出鱼缸,变出火盆,还能变出会飞的鸽子。高空才是玉鼎班的压轴节目,这是施玉蝉对弟子们的亲传。但是,当今立棚谋生,只凭这些陈年俗套,玉鼎班还是不足以出人头地,他们必得有更绝的绝活儿。深谙出新之理的施玉蝉,竟把洋人的大魔术移植了过来。这大魔术本是同乡人先前在俄罗斯演出时的拿手好戏,施玉蝉生是不耻下问,将这惊心动魄的大魔术拿下。施班主还适应当今世界的审美需要,把现有的服装、道具一再更新。大魔术开始了,一位烫飞机头、叼着烟卷的女人站在一个立式箱子里被推了出来,女人只将头露在外面。魔术师用块布把箱子一蒙,再把蒙了布的箱子一转,箱子立时分成两截,女人的头也被齐肩“裁”下。这女人的脑袋飘飘忽忽地?在那一半箱子上,依然自在地眨着眼皮抽烟。当魔术师复又把箱子蒙起再揭开时,箱中女人的脑袋又回到了自己肩上。一棚观众随着这女人的分离、合拢发出一阵阵惊呼。在沸腾的人声中,有人又推出一个更大的箱子,好似农家躺柜,箱子上装饰着铜钉铁扣。一位穿着更加奇异的女人随箱子登场,烫着金黄的头发,画着蓝眼皮;她裸露着肩膀和胳膊,身上一件带羽毛的大裙子扫着地。魔术师把箱子打开,这女人钻进去,躺下来。魔术师手持一把大锁将箱子锁住,又以黑布一块把箱子蒙住,然后推着这箱子在大棚绕场一周。当箱子被打开时,从箱子里站出来的,却不再是那个裸着肩膀的黄头发女人,而是一个男人。这男人梳着油头,留着“仁丹胡”身穿一套黄呢军服,背着手,做着滑稽的鬼脸。他一边向观众鞠躬,一边发着怪笑。一棚观众爆出了开心的哄笑,纷纷赞叹起这玉鼎班的绝活儿的神奇。人们心照不宣地玩味着这个“仁丹胡”小丑给众人带来的乐趣,连把门收票的班主施玉蝉见这节目收到的预期效果,也禁不住乐了起来。但这“仁丹胡”绝活儿也给玉鼎班惹来了麻烦,原来大棚里的观众成分复杂,除了中国人还有日本人。观众里有几个日本女人,还有几个日本士兵。刚才箱子里变出来的穿黄军服的“仁丹胡”让中国人看了热闹开了心,日本人却觉得这节目另有暗示,有人已发现那“仁丹胡”活脱儿就是一个日本人。看戏的几个日本女人对一个日本士兵嘀咕一阵,那个日本士兵便跳到场中指手画脚地咆哮起来,他命令玉鼎班的人都站出来。
观众乱了,挤成一团往外跑。后台也乱了,演员们知道是节目闯了祸。日本人在前台咆哮,后台那穿黄军服的演员早就脱掉黄军服,撕下“仁丹胡”跳出大棚撒腿朝城内跑去。乱了阵脚的演员们问施玉蝉怎么办,施班主在危乱中也只好冲大家挥着手,示意各位逃命要紧。刹那间,众多演员包括施玉蝉在内都跳过围墙,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所幸看演出的日本兵手中没有武器,不然这将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惨案。其实这个节目的编排并非施玉蝉要影射日本人,都是她要“出新”惹的祸。
日本兵冲出大棚猛追四散的演员,其中一个日本兵紧跟那个“仁丹胡”不放。那演员在前边跑,他只身一人在后边追。但他忽视了杂技演员的功夫,他们跑起来像飞一样。那演员把日本兵拉得越来越远了。但这日本兵死盯着演员的背影儿,仍是穷追不舍。演员跑进南街,他追至南街;演员跑至西街,他追至西街;当演员跑至西城墙下时,突然在日本兵眼前消失了。西城墙下有一带齐胸高的黄土围墙,穷追不舍的日本兵坚信那演员是消失在了那一带黄土围墙里。
利农粪厂的经理向喜正在扫院子。向喜每天都要把院子扫干净,他也常对几个伙计说,粪是粪,院子是院子。粪脏,院子可不能脏,开粪场不能不顾院子。几个伙计很注意向喜的嘱咐,他们每天都不忘把院子打扫得清洁利落。遇有伙计倒不开手时,向喜就亲自拿起扫帚扫。他先用喷壶把院子喷湿,待水迹渗入土中,院子尚潮时,才拿扫帚扫。这样,院子不起土,还分外显出些生气。
今天厂里无人,两个伙计到西关拉粪去了,另一个刚刚出门去买面。院中只向喜一人。他把院子喷了一遍水,便走到他的萝卜地,察看他的灯笼红萝卜。六月本不是种萝卜的季节,种萝卜应该在头伏以后——头伏萝卜二伏菜。可向喜想作些新的试验。早年他在笨花家里种萝卜,种不成,是不懂底肥的重要。底肥就得上大粪干。那时他不懂粪干和生粪的区别,只让群山多上生粪,结果生粪就烧死了萝卜。粪干有劲,但性质柔和。那年他在保定家里种萝卜,从西关买过粪干施肥。还不知结果时,他又匆匆离开保定回到了兆州。后来,二太太顺容来信说,他的萝卜被日本人修停车场给铲了。现在正值六月天,种萝卜仅是个试验吧。向喜已经发现萝卜缨子长得太旺,这又是个不好的征兆。
向喜正在看萝卜,有个人从天而降似的降落在他的萝卜地里。这人中等个儿,肤色油黑,脸上还打着彩;上身光着膀子,下身却穿着一条红绸子彩裤,脚上是一双黑洒鞋。这人一看见站在萝卜地里的向喜,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头点地的喊起了救命。向喜一看此人面貌、穿着奇特,心想这里必有缘故,便一把将他拉起来,二人来到码粪干的秫秸厦子里。
向喜问来人:“你是何人?”
来人说:“不瞒您说,您一看我带着妆,就知道我是个卖艺的。”
向喜说:“你来自何处?”
来人说:“我来自吴桥。”
向喜说:“怨不得听你的口音有点熟。”向喜对吴桥口音是不生疏的,这口音提示着他继续向来人发问道:“你有什么武艺?”
“我是个耍杂技的。”来人说。
吴桥和杂技又使向喜不由得再问来人:“你搭的什么班?”
来人说:“搭的玉鼎班,玉鼎杂技魔术团。”
“这玉鼎班班主是何许人?”
“班主名叫施玉蝉。”
“施玉蝉现在何处?”向喜似在追问了。
来人说:“刚才在大棚里,现在散了。我们闯下了大祸!”来人说着就要往粪干里钻。
也就在这时,又一个人跳进了向喜的萝卜地,是个日本兵。
秫秸厦子里的向喜和来人都看见了那个日本兵,向喜对眼前的事已经判断出了个大概。他一弯腰,连推带搡把来人藏在了粪干里。粪干像一堵墙挡住了来人。
向喜不紧不慢地从厦子里走出来,拿起扫帚就要扫他的院子。日本兵用半生的中国话问向喜:“你的什么的干活?”
向喜指了指满院子湿的和干的大粪。
日本兵问:“那个人到哪里去了?”
向喜假装糊涂地说:“我的人,拉粪去了。”他指了指停在院子里的一辆粪车。
日本兵听懂了向喜的话,可他觉得向喜是在支应他,他突然对向喜横眉立目地吼道:“八格牙路!”
向喜知道这是日本兵在骂他了。他不再和这个兵说话,拿起扫帚又开始扫院子。日本兵上前夺过了他的扫帚,要他继续回答问题。向喜明白日本兵是要他交出那个演员的,便装得更加糊涂。日本兵见盘问向喜没有结果,就独自开始搜索。他跑进屋里搜查一阵,又从屋里跑出来观察院子。他终于注意起不远处那几排码放粪干的厦子。他猫着腰,如临大敌般地向厦子一步步逼近。向喜顺手抄起一把舀粪的铁勺跟了上来。日本兵搜完了一个厦子,又来到第二个厦子里。他的步子更加小心,也查看得更加仔细,不放过每一个空隙。他竟走到了那演员的藏身之处。
当日本兵开始搜寻时,向喜也开始作各种假设:他假设这个兵真的发现了那演员。现在这个假设眼看就要成为事实,向喜就要面对这个事实了。深谙兵法的向喜,懂得两军交战时,当你不希望对方发现你的隐蔽目标时,有两种办法:一是引开对方,二是消灭对方。引开是个权宜之计,消灭对方才是个最彻底的办法。向喜决定用第二种办法,他选择了消灭对方。日本兵离“目标”越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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