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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她咬得遍身青紫遍身青紫,他伸出一只大手遮住她的脸又轻轻抚摸着她的眉毛鼻子和嘴唇,他说小跳小跳,你让我怎么能够不看见你?你说你让我怎么能够不看见你
他们迷糊了一会儿,又几乎是同时醒来。
他把她揽进怀里,她把脸贴在他胸上。他说我看你是太自私了小跳。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根本就不顾别人的痛苦。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还缺乏一种勇气,和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共同面对新生活的勇气。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也很冷酷,我用一生的挚爱都不能打动你的心。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就不想反驳我吗我说的是反话!
她说不,我不想。
他说我真想掐死你掐死你。
她说你掐死我吧你现在就掐死我吧!
她抓住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脖子上,她的手在他的手i:
用着力。他奋力拿开自己的手,他亲着她的颈窝儿,他们又做ài了一次。
天亮的时候她对他说,你把这房子的钥匙还给我吧。
56
也许她该给麦克打个电话了,她知道他早就回到美国。
离开中国前他给她打过电话,希望能到福安来看她。那时她拒绝了,那时她心里只有陈在。现在她想起了麦克,她不想把这解释成实用主义,不,她不是实用主义。她还不知道她打电话要干什么,她只知道她特别想打这个电话。
她要通了得克萨斯麦克的家里,一个意外的声音竟让她一时语塞:接电话的是尹小帆。
尹小帆说姐,真没想到是你打电话!
尹小跳说真没想到是你接电话。
尹小帆说,我知道我会让你吃惊的,本来我想过些天打电话再把这一切告诉家里。
尹小跳说,那么你现在已经可以说了。
尹小帆说,自从那年你来芝加哥给麦克打电话,我就记下了他家的电话号码。后来我们就认识了。
尹小跳说能告诉我是什么样的认识吗?
尹小帆说能,是那种要在一起生活的认识,我和戴维离婚了,他找他那个德国大女人去了。我可能很快就和麦克结婚,他已经向我求婚了。
尹小跳说你真的爱他?
尹小帆说我真爱。
尹小跳说那么戴维呢?
尹小帆说和戴维结婚时我什么都不懂。
尹小跳说,小帆,我不是想阻止你和麦克结婚,我只是觉得你有一种心态,一种和我竟争、抢夺的心态,这种心态其实会蒙蔽你的灵魂,让你不知道究竟什么是你的真爱。
尹小帆说,这话该由我来告诉你。我和陈在通过电话了,我知道你们结不成婚了。现在想和我竞争、抢夺的是你吧,你走投无路才想到了麦克!
尹小跳说如果我认同你的这番话会让你特别高兴,那么我就说对,对,我向你表示歉意,我的确是走投无路才想到了麦克,这是我的无能也是我的卑琐!我应该换一种态度和你讲话我应该祝福你,祝福你和麦克!
尹小帆说你以为我会感激你这番阴阳怪气似真非假的话?你不要用中国人的这套方式了你不如就骂我一顿呢。
尹小跳抓着电话筒的手在发抖,她多么想冲着话筒把尹小帆大骂一顿,虽然麦克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却觉得她受到了一种深深的刺伤,而那刺伤她的箭头就是尹小帆。尹小帆是多么忙啊,忙着和麦克恋爱的时候还不忘侦察她和陈在的结局。尹小帆是多么忙呵,忙就是参与,忙就是破坏,忙就是破坏加参与,忙就是参与加破坏。不参与不破坏就不足以证明她的存在。尹小跳抓着话筒愣着想着,奇怪的是她已不像最初那么生气了,就像一个已经看到事情最终结局的人,一切要改变这结局的喜怒哀乐之情都用不着了,突然就用不着了。她对着话筒说,小帆,我们讲和吧。我真心祝福你们。
尹小帆说姐,我也知道你少里很难过。
尹小跳说你们什么时候能一块儿回中国看看?到时候我去北京接你们。
尹小帆说也许春节。你能让我们住在你的房子里吗?
尹小跳说当然能。
尹小帆说你能让我们用你的卧室吗?
尹小跳说当然能。
尹小帆说你能让我们用你的大床吗我和麦克已经不能分床睡了。
尹小跳说当然能。
尹小机说现在我真想马上回家!
尹小跳说马上回家是方兢的一部新电影你知道吗?
尹小帆说他在芝加哥的时候讲起过,前些时这里也演过。但我和麦克没去看,他们太老了。
尹小跳不再要求和麦克讲话就挂断了电话。她盘腿坐在她的大床上无声地哭了。这哭不是由于难过也不仅因为委屈,并不源于憋闷也不单单为了她生活中所有的获得和所有的失落。她哭着,任眼泪冲刷脸面打湿衣襟,这哭泣就仿佛是更替另一种心境的预备。之后她进入了冥想,她拉着她自己的手走进了她的心中。从前她以为她的心只像一颗拳头那么大,现在她才知道她错了,她的心房幽深宽广无边无际。
她拉着她自己的手往心房深处走,一路上到处是花和花香,她终于走进了她内心深处的花园,她才知道她心中的花园是这样。这儿青草碧绿泉眼丰沛,花枝摇曳溪水欢腾。白云轻擦着池水飘扬,鸟儿在云间鸣叫。到处看得见她熟悉的人,她亲近的人,她至亲的人,她曾经的恋人他们在花园漫步,脸上有舒畅的笑意。也还有那些逝去的少女,唐菲、抗日女英雄和尹小荃,她们头顶波斯菊在草尖儿上行走,带起阵阵清凉的风。她拉着她自己的手走着,惊奇自己能为人们提供这样的一个花园,这样的清风和这样的爱意。她是在什么时候开垦的这花园,她是在什么时候拥有的这花园?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的营造?是与生俱来的吧,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花园的,你必须拉着你的手往心灵深处走,你必须去发现、开垦、拔草、浇灌当有一天我们头顶波斯菊的时候回望心灵,我们才会庆幸那儿是全世界最宽阔的地方,我不曾让我至亲至爱的人们栖息在杂草之中。
她拉着她自己的手一直往心灵深处走,她的肉体和她的心就共同沉入了万籁俱寂的宁静。
这天尹小跳接到了一个电话,俞大声打来的一个电话。
她说俞省长是您啊,我真没想到。他说别叫我俞省长了我已经退休了。她说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他说没有,没什么事。不过你如果有时间,咱们可以见面聊聊,最近我读了一本关于犹太人的书,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她说好啊您定时间吧,还在您的办公室吗?他说不,我已经没有办公室了。咱们在公园吧,护城河边那个新建的霓裳公园。她说好,就在那儿吧。
他们坐在霓裳公园的绿色长椅上聊天,俞大声还带来了他的小孙女。这个大约五岁的孩子很有礼貌,一见尹小跳就说姑姑好姑姑好!
尹小跳端详着小女孩儿一迭声地答应着,在她心中却挥之不去地浮现出唐菲的影子。这孩子难道不是和唐菲有些相像吗,她实在弄不清这究竟是她的主观意愿,还是事实本来如此。
小女孩儿自己跑走玩儿去了,俞大声戴上花镜,从大衣兜里掏出一本书,翻开说,我要给你念这一段:“一个罪人,他纵火烧毁了一座庙宇,那最神圣的,那世上最受尊崇的巨厦,被处以仅仅三十鞭子的惩罚;倘若一个狂人杀了他,那狂人所受的惩罚将会是死刑。因为所有庙宇和所有圣地都抵不上单单一个人的生命,哪怕是纵火者,读神者,上帝之敌和上帝的耻辱。”这就是犹太人的理念。事实怎样呢,事实却总是给犹太人的理念来个痛苦的反讽:“我们从一国被驱赶到另一国,我们的研习之屋被烧毁。我们的先知被刺杀,我们的小学生被屠戮,而我们仍旧孜孜不倦地、愤然地,赞颂生命的不可侵犯的神性并显告对人、对任何人的信念。”
俞大声合上书本说,我觉得这本书很好。
尹小跳说您从前对犹太人没有了解吗?
俞大声说没有,我连辛德勒的名单都没看过。
尹小跳不禁对这位官员的无知感到吃惊。但她很快就谅解了他:并不是所有的中国官员都能够去关心别的民族的问题。况且他戴着花镜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读书的样子也有点儿让她感动:一个副省长,认真地念着书中的句子,关于犹太人她说您读的这段说到了生命价值。
他说对,生命的价值,一个民族对生命的尊重。
她说比方您,您想到过自杀吗?
他说没有,最困难的时候我也没想过。
她说那您有过要消灭一个生命的冲动吗?
他说没有,为什么你要这样提问呢?
她说因为我有过,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罪人摧毁了我心中的庙了圣殿,这一切罪过也许只够挨二十鞭子的,但是我却成了狂人,我就是那个狂人。
他说我还是更愿意跟你讨论犹太人。
她说您没有想过自杀,也没有过要消火一个生命的冲动,您遗弃过一个生命吗?
他又变得警觉起来——也许这又是尹小跳的错觉。他说不,从没有过。
他们都不说话了。她想试着对他提起唐菲,却又想,意义何在呢。她永远没有权利逼迫一个人承认她们对他的臆想,她永远没有权利逼迫这个人为某种臆想发表言辞。她和唐非都没有这个权利,为了自己的一厢情愿。也许今天他约她见面真的不是为了提起唐菲,他就是因为读了一本和犹太人有关的书,想和她说说犹太人的事。
那五岁的小女孩儿跑过来了,尹小跳恍惚看见了幼年的尹小荃。那就是两岁的尹小荃吧,仙草一样的生命。这是她心房的花园里第一株嫩芽,她作践这嫩芽,这嫩芽却成全了一座花园。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望着已经不太干净的护城河水,闻见了心中那座花园里沁人的香气。福安应该是香的,她想,就让我重新开始吧。
小女孩儿从她眼前跑过,又不断扭头观察她。一个声音从远方飘来:嗨,小孩儿,你怎么啦?
嗨,小孩儿,你怎么啦?
她微笑着注视那孩子,内心充满痛苦的甜蜜。
1999年1月3日一12月31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