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有没有内容,他也是清清楚楚的。让李敖李先生到东吴来,赞成他也好,不赞成他也好,那你在课堂上。在学术上和他讨论,让同学来做个选择,这是一所大学的学术生命,要延续、要发展,不可缺少的就是兼容并蓄。
这篇演讲后三个月(11月14日),章孝慈突在北京脑溢血,从此陷入昏迷。12月13日我写信给东吴历史系主任王庆琳,说:
前承素昧平生之东吴高材生黄宏成青眼建议、校长慧眼亲邀,复蒙吾兄大驾光临,竟使李敖在他人濒临退休之年,得进大学执教,对东吴言,足彰自由人文学风之光宠;对李敖言,终得有人识货之礼遇“寒雨连江夜人吴”每一念及,百味杂陈。近日校长一病如此,百味之外,益增苦涩,正思有以略尽心意之际,顷得系上转知东吴大学秘书室专函,云“各单位同仁之捐款,可委请专人统筹,齐一划拨入户”特写此信,奉报三点:
一、自执教以还,每月薪资,皆由校方直汇我在邮局专户,我一直原封未动,早拟退还,为恐校长怪我矫情,故暂置之。于今累积至新台币六万三千二百五十五元,我特全部提出,再照数加捐一倍,共计十二万六千五百一十元,随信附上,敬请查收。
二、今后每月薪资,累积到学期终了,我会继续比照办理,加倍奉还。
三、我正筹办一李敖私人收藏拍卖会,如果成功,对校长自可多金多助。深感校长与吾死相知之情,特陈心意,聊报一二。
我筹办的拍卖会,陈中雄介绍由传家艺术公司白省三主持,1995年3月5日在新光美术馆举行,结果极为成功。4月5巳中央日报有这样的报道:
为章孝慈筹款拍卖所得完成分配李敖捐七百万元给东吴大学
黄富美台北喧腾一时的“为东吴大学校长章孝慈筹款”拍卖会活动昨日划下完美句点。提供收藏品义卖的作家李敖昨日公布拍卖所得分配,当场捐出七百万元予东吴大学,及个人1993年度教学薪资的二倍十二万六千五百一十元,由当初向章孝慈力荐聘请李敖任教的东吴法律系学生黄宏成代表接受,另四百九十六万九千元李敖将另行斟酌移做雏妓救援、促进二二八族群融合及子女教育基金。
李敖表示“拍卖会成功,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反而是大众力量有以致之。这方面他首先要感谢二十九位买主的大力襄赞,尤其买了孙中山先生墨宝的张慈让先生,他不但花了三百二十万买字,还当场捐出一百万元帮助章校长。听说事后有人出六百万元请他割爱,他都不肯,真是义行可风。会计师黄秋雄买字之外,又捐出五十万,也让人感佩。”总计这次拍卖所得落槌价共一千一百零二万元,加上另外捐赠的一百五十万元,并扣除拍卖公司手续费五十五万一千元,总计一千一百九十六万九千元。
李敖依当初约定,把它分成五项用途,其中七百万捐给东吴,由东吴自行决定在章孝慈医疗基金,兴建女生宿舍,章孝慈人文精神教育理念推广上的分配比例。另四百九十六万九千元,李敖则决定自行调配用做雏妓救援、二二八族群融合及子女教育基金。李敖并当场致赠书帖予张慈让、黄秋雄两位先生,表达个人敬意。张慈让稍后并表示,在“国父”墨宝风波告一段落后,他会把该幅字捐给“政府”单位。
中央日报未便报道的,还有重要的一项,就是我在4月4日的记者报告会宣布捐给章孝慈七百万的同时,还发表了我与汪荣祖合写的蒋介石评传。我即席说:“今天是蒋介石死后二十年的日子,别人把他做的坏事忘记了,可是我没忘记,所以二十年后,还由汪荣祖教授同我合写这部评传鞭尸他。——刚才捐出的七百万,证明我李敖多么爱蒋介石的孙子;现在发表的这部书,证明我李敖多么恨章孝慈的爷爷。我李敖的恩怨分明,在他们祖孙二人身上,正好做了既强烈又鲜明的对比!”
章孝慈在1996年2月24日死去,我隔天即写一信给他双胞胎哥哥,全信如下:
孝严先生:
几个月前你的电话,我至今未回,你当然不会以“无礼”论断此事。昨天联合晚报发出“李敖建议把孝慈葬在东吴”的新闻,我已请东吴学生黄宏成(就是向孝慈建议东吴应请李敖来校的那位学生)向校方转达,如校方由于官僚作风搪塞,我建议归葬桂林,长眠于令堂之侧。盼你不基于政治考虑,婉商此议于申德夫人。并请转告:火葬才是真佛教徒的作风,此有史迹可考。若以巨金市墓地,绝对是下策,务请三思。我生平不参加婚丧喜庆。申德夫人处,请代致意。此请
双安
李敖1996年2月26日清早
我的建议未蒙章孝严这个小官僚采纳,章孝慈最后由“星云大师亲自主持诵经仪式”后“安葬于三芝乡白沙湾安乐园”从他卧病到死亡,我都没去看他。——我用我的方式,怀念了这位小我六岁的朋友。
我在东吴教书期间,留有一信致章孝慈:
孝慈兄:
昨天下课回来,得知吾兄亲邀参加东吴音乐会,我歉不能去,有愧雅意。今早复电,适吾兄外出,特请秘书小姐代达,想蒙鉴及。日前周玉蔻向我描述吾兄桂林行,听来令人动容。这位女士上穷碧落下黄泉,不遗余力,可惜史学方法训练稍差,故所作流为“报道文学”静宜大学受吾兄感召,亦以邀请信及聘书前来,我最后谢绝了。
吾兄大手笔请李敖来东吴,岛上报章所刊已多。海外报章亦复不少。就海外友人剪寄者影印附上,聊供一笑,最有趣的是东方新闻报说李敖“言行如禽兽”一段:
言行如禽兽
当然,我并非在此指责章孝慈恩怨不分,是非不明,他能够放开胸襟,容忍异己,忘记怨仇,固然可博得君子坦荡荡的赞赏。但过分迁就类似李敖这种人,除了给人有欺善怕恶的印象外,还给人有额顶的感觉,对章孝慈及他先辈来说,这是得不偿失的。
正如李敖自己所说,章孝慈请他教书,正是引狼入室。足见吾兄不辨禽兽,去孟子诛杨墨远矣!台大近日调查哲学系事件,我有一信给陈维昭,副本附上,可见我火气之盛。
来到东吴,独步后山,独通书库,山林与学术之乐,他人不知也。独乐之时,心想大江东去,垂老入吴,此皆章孝慈破格“引狼”之功,如不被解聘,此生或将终老干斯。窃笑之下,不禁神驰。此问
孝慈校长大好
李敖1993年10月27日
黄宏成下周去服兵役,一年后回。
章孝慈收信后还不死心,又来电话亲邀,我还是拒绝了。我不参加音乐会的真正理由是我不去“中正纪念堂”但我不愿伤他心,故不说理由,这是我为人又守原则又细心之处。一如章孝慈到我家来,我事先请我母亲到街上去玩一样。——为了他自幼失母,我不愿他看到我家有老母,以免使他看了难过。我愈老愈不好交友,但一旦成为我朋友,我总是很古典很旧式地与朋友交,我也欣赏“深情哪比旧时浓”的那种年长于我的老哥更是老派作风。我的好友施珂大哥、陈兆基、江述凡、元丰瑜等等,都属此类。我的同乡吉垦者派之尤,老友韩昭先也同属此类。李世振常常向人说;“你们别以为李敖是个‘新家伙’,从他身上,你可以看到比我们还多的叫日道德’!”我觉得李士振的观察角度,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角度。我在东吴上课,旁听的张泉增,海军上校退伍,好学不倦,向我执“旧道德”的弟子礼,我说“泉增兄你跟我同岁,不要这样称呼”他坚持不肯,老派得令人赞叹。我久更忧患,曾声言:“新朋友不交,老朋友遇缺不补。”乃有感而发也。有一次在程国强家与张光锦会面,光锦抱怨说:“我们是一中最好的朋友,你为什么二三十年不见人?”我说:“光锦呀,我上次见你,你是少校;现在你是中将。我这问题人物若见你见多了,你还升得了中将吗?”章孝慈算是我的新朋友,——“三顿饭的朋友”(即他请我吃了两顿,叶明勋与人为善,为贺孝慈与我的东吴之缘,请大家吃了一顿),两人并无深交,但他有胆量和度量,还有超人的眼光,请没人敢请的李敖到东吴,使我得以展开笔伐以外的口诛大业,在他不幸因公殉“植”(植物人)之际,捐之以款、援之以手,岂不正是侠骨柔情者所应为的么?相对的,以章孝慈朋友自居的秦孝仪,没看到他捐过一块钱,反倒出来搅局,信口雌黄拍卖物品的真伪,这种货色,自然被我一状告到法庭。为了他捏造历史败坏学风,我特别以论文加以纠正,拟刊东吴历史学报,系主任王庆琳同意我原文照登于先,却又要求我删除批秦文字于后,被我拒绝,我一方面抽回论文,一方面向系中老师们问卷调查,1995年2月13日,我写给他们每一位说:
东吴大学本有它声援言论自由的历史学风,这由“苏报案”前国学大师章太炎能被东吴请来讲学可以为证。虽然这一学风,几十年来被国民党消灭已尽。章校长请李敖来东吴,从不讳言以李敖为样板,用心至明。如今竟发生为蒋介石徒子徒孙秦孝仪大布禁网,箝制“宪法”第十一条言论。讲学、著作及出版之自由,这真是东吴大学的耻辱、东吴大学历史系的耻辱,也是整天以“直笔”教学生且以“直笔”自勉的历史系老师的耻辱!
为免系中老师同受不白,我特写此信,挂号寄上,请求就有否介入“删除李敖批评秦孝仪一段”之事惠赐回件,以便统计,公布大名。届时介入者可显其光明正大、敢做敢当;未介入者可证其事不关己、一清二白,这样问卷,谅蒙首肯。
问卷于2月底截止,结果如下:蒋武雄、林慈淑、何宛倩。黄兆强、关玲玲、刘静贞、李念营、王芝芝、廖伯源、周健、张炎宪、詹素娟、张中训十三位皆勇于签名表示“并未介入”或“反对删除”而蔡学海、俞雨梯、甘怀真、胡菱兰、何永成、刘家驹、蔡玫芬、翁同文、陈清香九位直到截止后二日犹未回件。回件中只王庆琳一人赞成删除。是谁目无“宪法”第十一条言论、讲学、著作、出版之自由,自毁立场,甘心护航秦孝仪,自此呼之欲出。
这一事件加上章孝慈之死等原因,使我对执教东吴有意兴阑珊之感。我决定任教满三年后,就告一段落。1996年3月21日,我阴历生日前两天:新任系主任黄兆强以卡片前来,向我祝寿:
李敖教授吾兄:
感谢您历年来对东吴的厚爱,更感谢您不辞辛劳,教育历史系的学子。
兹趁吾兄生辰之际,敬献上薄片,聊表祝贺,并致感谢之意。
晚黄兆强1996年3月21日
我在向他道谢之时,就顺便告诉他我在学期终了后不再教书了。1996年5月21日,我在东吴上完最后一课。东吴三年,发现其他方面优异的有之,但有治学潜力的学生不多,陈正凡(陈复)、陈敬介较出色。倒是旁听的学生好学有成:王裕民、陈境圳都有很好的治学潜力。其他张琳、郑国洋。林祥福、陈奎翰、黄玉娟、庄惠雯等也都使我印象深刻。
章孝慈请我去东吴时,海内外新闻媒体颇多报道,1993年10月回日,联合晚报有记者黄靖雅的孤独的狼重新啸傲江湖?一篇,文题最令人侧目。同月21日,吉隆坡南洋商报改题李敖重新啸傲江湖?刊出。大体说来,我到东吴后,文字之业减少了,声音之业增多了,也就是从幕后的笔伐时期进入前台的口诛时期了,在口诛时期啸傲江湖,已经变成我一生的主调。口诛要讲台,东吴的讲台是闭路的,若论开放的讲台,则非电视莫属。而台湾电视最初掌握在国民党台视、中视、华视三台手中,偶有邀请,所谈局限饮食男女,无从一抒怀抱,直到解严后,媒体稍加开放,三台以外的有线业者才有一点生存空间,在群雄并起,形成“五胡十六国”局面里,才有一点李敖的笑傲空间。电视界老手杨楚光首先判定:“李敖个人秀”绝对有它的可能性。后来tvbs邱复生约我试录,试录以后,他大概吃不消我对国民党当道的批评,而这种当道,正是他刻意交好的对象,所以计划就吹了。台大老同学陈安澜约我做了一阵批蒋介石的录像带,但传播方式限于“跑带子”结果有疾而终。1995年春天,真相新闻网的周荃约我吃饭,谈“李敖个人秀”的可能性;到了夏天,周荃又约来她的老师张煦华同我谈,张煦华以美国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博士、淡江大学传播研究所和大众传播系主任的专家身分,也看好我这节目;到了冬天,经崔家瑞和董兹中(介强)同我商谈细节,做最后敲定,10月20日,由真相新闻网代表人即执行副总李吴曈与我签约,当天约来记者们共餐观礼。但李吴曈该打,签约后只给我一张支票。第二天一早,他就收到这样一封信:
吴曈执座:
昨午承赏饭,快慰平生。依贵我双方合约第五条第二款,明订“其余费用”由“甲方开具”“期票”既云“期票”自系未到期之支票先行“开具”交付乙方之意,且据草约原议,亦属如此,此由崔姊、小董二位可证。昨天饭后,承蒙下周一开具交付,至感德便,幸勿遗忘。如有遗忘,乙方届时必然在进棚后忘尽所有台词,口中但喃喃以“还我支票”为念,或许举牌抗议、或许坐地撒赖、或许高呼“tvbs万岁”虽不按第八条第九款告你们,但其恐怖有甚于告。合作伊始,伏望贵我双方均守约定,则双方幸甚。昨午我即席说:“今晚tvbs请我上‘台北夜未眠’现场节目,我一定插播我给真相新闻网‘李敖笑傲江湖’广告。”果然我说话算话,昨晚播出,tvbs方面大吃一惊,向我抗议,我奚落他们小气八拉,他们始哑口无言。匆匆奉闻,即请大安
李敖1995年10月21日
照双方约定的重点是:
一、节目名称:李敖笑傲江湖。
二、播出时间:自1995年10月30日起,每周一至周五,每日播出三十分钟,共二百六十集。
三、播出时段:每日二十二时至二十二时三十分。
四、甲方(真相新闻网)如不得乙方(李敖)同意片面删改节目,乙方得要求甲方每集赔偿新台币叁拾万元。
五、乙方于合约期间非经甲方书面同意,不得在其他电子媒体任何频道任何节目担任主持人。
六、唯乙方同意,除非甲方未履行支付乙方主持费用或删改乙方节目,乙方自不能以任何理由或任何原因向甲方提出告诉。
很明显的,我剥夺了他们的删改权,取得了百分之百的言论自由,除非他们不怕罚钱;相对的,他们剥夺了我的好讼权,取得了百分之百的“免于恐惧的自由”结局可谓皆不满意但均可接受。
李敖笑傲江湖自开播后,立刻震惊岛内和海外,自人类发明电视以来,从没领教过节目是这样干法的:——一世之雄,一手包办,一袭红衣,一成不变,一言九鼎,一座称善,一针见血,一厢情愿,一板三眼,一唱三叹。总之,任何认为一个人做不了的节目,都被我一个人做到了。这节目打破了并违反了电视制作原理,撇开一切动态与精致,单刀直入,以证据入眼、以口舌开心,开电视得未曾有之奇,说它乃千古一绝,也不为过。玩电视的专家邓育昆以六页长信给“敖哥”指摘这节目制作方面的失败,但却掩不住对内容方面成功的欣喜。总之,这是电视开天辟地以来又一次的开天辟地,以博学、勇气、口才三结合,闯出了一片新天地。今年旧历除夕,陈文酋打电话来聊天,说邱复生告诉她:“如李敖年轻一点、言论缓和一点,李敖将通吃所有谈话性节目,没人是对手。”我告诉陈文茜:“邱复生错了,我就这么老、就这么激烈,就足以通吃了,这位李登辉的朋友,站在商业观点,他一定后悔对我不守信了。”
李敖笑傲江湖播出一年后,又由周基妹妹周菲出面,双方再续约一年。至今已播出近四百集,目前仍在继续中,被盗录的已远及美国等地,一般咸认这是唯一说真话揭真相的保悍节目,天下只有李敖方能为之。这个节目的成功,使我的口诛时期进入新境界。我最感谢周荃的眼光与度量,她在那么艰苦的处境中,对外为我撑住自李登辉以下的各种压力、对内任我“客大欺行”、由她苦撑待变,她真了不起。传说真相新闻网是新党的电视台,完全不确。周氏姊妹以宽容的心胸维系真相与自由,与新党毫不相干。有观众写信说新党花大钱收买了我,这种观众既不了解新党,也不了解李敖,混蛋极了。
李敖笑傲江湖的最大特色是:它不以空口骂人,而是以证据骂人。骂人威风所至,最后演变成不被李敖骂,就对李敖感激了;若被李敖捧一下,那就感激涕零了。陈文茜向我开玩笑说:“我们民进党不怕你骂而怕你得了老年痴呆症,你骂人凭证据,我们如该骂,被你凭证据骂了也就算了,不过你已建立起骂人的信用,一旦你老年痴呆了,不凭证据骂我们,甚至造我们谣,别人听了信以为真,我们就惨了。”——古话说“人无远见,必有近忧”陈文酋有近见远忧如此“惨”乎哉?不“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