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充满反讽,今日思之,确实有许多令人啼笑皆非之时。我开始谈文论艺是在晴天和月夜逃警报的时候。初中时期思想单纯,常在疏散四郊时讲一讲课本上的难题相同学间的小喜小悲。虽然害怕,有时觉得不上课(尤其早上的数学课)出去跑跑也很有趣。但是。跑掉的课都会在昏昏欲睡的晚自习时补上。高一那年轰炸得最厉害,伤亡惨重。时与潮社在政府号召下,也在山坡下修了一个较坚固的防空洞,里面置一张小书桌和许多木凳,可以容纳二十人左右。装了电灯,备有水与干粮,让编辑部可以一面躲警报一面赶稿子。父母亲也叫我空袭时立刻由小径穿过稻田回去躲警报,学校亦鼓励高中的带初中三、五人到安全地方躲避。我常带爸爸好友洪兰友伯伯的女儿洪蝉和洪娟回去,解除警报后顺便回家吃一顿饱饭再回学校。防空洞外,死亡的威胁不曾停歇,但在活着的分分秒秒里,听大人们谈论时局、分析时事,对我都是宝贵的启发。那时,轰炸的声音在耳内回响,但防空洞内所读书籍的内容也在心里激荡。回校路上,常是我讲述书中故事的时候,这大概是那个年代舒抚恐惧的唯一方式吧。
我有幸(或不幸)生在革命者家庭,童年起耳闻、目见、身历种种历史上悲壮场景,许多画面烙印心中,后半世所有的平静及幸福岁月的经验,都无法将它们自心中抹去:这当中,最深刻、持久的是自十三岁到二十岁,在我全部成长的岁月里,日本人的穷追猛炸。每一天太阳照样升起,但阳光下,存活是多么奢侈的事。
回忆六十年前种种暗夜恐惧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重读抗战历史,即使是最简单、一日数行的民国大事日志(一九八九年,台北,传记文学),翻到
一九四0年八月,除国际要闻、前线战报外,记载着:
九日:日机六十三架空袭重庆。
十一日:日机九十架空袭重庆,被我击落五架。
十九日:日机一百九十余架狂炸重庆市区。
二十日:日机一百七十架又狂炸重庆,市区大火,民众损失惨重。
二十,一日:日机八十余架空袭重庆。
九月十,一日:日机四十四架袭重庆,被我击落六架。
九月十八日:东北沦陷九周年,李杜报告。东北义勇军上半年作战共三千二百余次,平均每日对日寇出击二十次。
十月七日:昆明激烈空战。
十二周二十九日:美总统罗斯福发表“炉边谈话”宣示中、美、英三国的命运有密切关系,美国决心负起民主国家兵工厂之职务,美国将以大批军需援助中国。
在他著名的“炉边谈话”中,罗斯福说,今日世上已无处可寻世外桃源的香格里拉这是一九三三年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jameshilton"l900-1954)所著失去的地平线(losthorizon)地名,举世闻名至今。
一九四一年六月五日,日寇飞机夜袭重庆市,校场口大隧道发生窒息惨案,市民死伤约三万余人。报导指出,日机投弹炸大隧道各面出口,阻断逃生之路,救难人员在大火中打通两、三个出口,隧道内市民多已在窒息之前自己撕裂衣服,前胸皮肉均裂,脸上刻满挣扎痛苦,生还者甚少。这一页页血迹斑斑的记载。可见日人之狠毒,这样的残忍,促使战时抗日的更大团结。这段历史上不容漏载的国仇,我至今仍感愤怒悲伤。
一九四一年八月七日,日机开始对重庆进行日夜不停的“疲劳轰炸”几乎每日一百多架公炸四川各地,有些小城半毁,其目的在摧毁中国人的抗战心防。至十二一日,一周之间,日以继夜,无六小时之间隔。重庆市内饮水与灯光皆断,人民断炊。无家可眠,但在这种凌虐下,抗战意志却更为坚强。此日,八十六架又来狂袭,在蒋委员长驻扎的曾家岩三度投弹皆末命中。同月三十日,袭黄山军事会议会场,死伤卫士数人,国民政府大礼堂被炸毁。
整个八月,在与南京、汉口并称为三大火炉的重庆,仲夏烈日如焚,围绕着重庆市民的又是炸弹与救不完的燃烧弹大火,重庆城内没有一条完整的街,市民如活在炼狱,饱尝煎熬。
有一日,日机炸沙坪坝,要摧毁文化中心精神堡垒;我家屋顶被震落一半,邻家农夫被炸死,他的母亲坐在田坎上哭了三天三夜。我与洪蝉、洪娟勇敢地回到末塌的饭厅,看到木制的饭盆中白饭尚温,竟然吃了一碗她们才回学校。当天晚上,下起傍陀大雨,我们全家半坐半躺,挤在尚有一半屋顶的屋内。那阵子妈妈又在生病,必须躺在自己床上,全床铺了一块大油布遮雨,爸爸坐在床头,一手撑着一把大油伞遮着他和妈妈的头,就这样等着天亮。
那就是我最早的青春岁月的场景。死亡可以日夜由天而降,但幸存者的生命力却愈磨愈强,即使只有十七、八岁,也磨出强烈的不服输精神,也要发出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