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因为眼前的一点不平,便认为是不幸。”乘正似乎也觉得这个孩子十分可怜,双手支地,看着婴儿,抽泣起来。“他们只不过是俗世地位有别。佛祖生于皇室,却舍弃王位,创立佛道。若是佛祖当年满足于小国国王之位,又如何君临三千大干世界呢?”
“可这不是普通的出家。”
“不,不,这样出家才更有意义。”
“不,女儿不这么认为!”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那么你怎样想?”
“孩子一出生便被人当成眼中钉。女儿心里难过。”
“唉,真拿你没办法,不是说不哭吗?”
乘正为难地扭开脸,阿久又道:“出家,是因为看破红尘而遁人空门,从未听说过生来便要远离尘世,出家为僧的。您告诉女儿,究竟是谁作出的这种残酷决定?”
乘正哽咽难言。房间的一角,炉上水壶里的水开了,咕咕作响。
“你真的想知道?”
“对,为了孩子,女儿必须知道。”
“那么我告诉你,这事是我提出,大家商议后决定的。”
“是您?”
“阿久,你一定要忍耐,这个时代需要的就是忍耐。人们必须克制心中的欲望,懂得忍让。人生在世无不如此,这是命中注定的。”
“父亲”
“我到城中贺年,顺便祝贺孩子的出生,发现一片欢乐之中,隐藏着一个难题,城主同时得到两个儿子,而这两个儿子乃异母所生。这到底是吉是凶,连阿部兄弟、酒井雅乐助和石川安艺也难以判断。于是我便对大家说,此乃吉兆。你能明白父亲的用心吗?阿久,你难道忘了父亲当初为什么把你送到城主身边?这一切,都是为了松平氏啊。松平氏只有齐心才能兴旺,我不能让那些惹是生非之人接近城主所以当初才将你送到城主身边!阿久,这事是我的意思,你要忍让,忍让啊。”说完,一贯奉行平庸之道的乘正两手支地,哭了起来。
“松平氏内部尚不能团结,怎能在如此乱世生存下去?西面的织田如狼似虎,东边的今川虎视眈眈。如果我们自相残杀,便会马上成为别人的饵食。家臣们正因心中明白,看到二虎同时出生,才深感忧虑。城主又何尝不是?只是他顾及你的感受,才没有说出来。如果此时你流露出不满之意,结局会怎样呢?”
阿久将头埋进枕中,哭了起来。
“为父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人活在世上,有可说的话,也有不可说的话。我也知道你对城主全心全意是吗?”
“正因如此正因如此,阿久心里才悲伤。”
“所以,阿久”乘正看了一眼跪在角落里的阿万,她也泣不成声。
“你爱城主,对吗?”
“嗯。”“你也爱自己的孩子,对吗?”
“嗯。”“既如此,你就应该学会忍让,这很重要。你要是对这个决定流露出任何不满,便会被驱逐。”
“这”“你不认为,有人可能会为了家族团结,杀掉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吗?在松平家中,有一些忠臣良将为了家族利益,会不择手段。难道你还不明白?”
阿久无言。
“于是我才想出了这一条万全之策,既能保证你和孩子平安无事,又不伤了家族的和气。阿久,不要抱怨城主,也不要恨松平家的老臣,你要怪就怪我吧阿久。”
阿久依然伏在枕上,呜咽不止。与此同时,于大的娩室却是另一番景象。城主广忠已经来看过了儿子。这个名为竹千代的婴儿躺在娩室旁边自己的房间里,瞪着一双天真的眼睛。他的小手红扑扑、胖嘟嘟,手背上挤出一道凹痕。婴儿的房间由侍女的房间改建而成,不算豪华,却十分洁净。选出的两个乳母在婴儿身边伺候着。一位是家臣天野清左卫门之妻阿贞,另一位是渡村的清水孙左卫门之妻龟女。她们亦刚刚产下婴儿,身子还有些虚弱,而且神情紧张,似乎还不习惯内庭的生活。
没人去娩室,但婴儿间却有几个老臣拜访过了。他们一来便把两个乳母训斥了一通,难怪她们如此紧张。
“有客人!”又有一个声音喊道“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前来向少主竹千代道贺新年,请通报。”
龟女发现他似乎喝了酒,慌忙跑到门口,双手伏地道:“请进。”
谁知新八郎却大声吼道:“住嘴!你竟敢欺幼主年少,不通报一声便擅作主张,真是无礼至极!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龟女。”
“龟女,看在你有个好名字的分上,今日且饶了你,赶快去给我通报!”
“啊是!”龟女慌忙起身回到屋里,求救似的望着还未睁开眼睛的婴儿和一旁的阿贞。
三河重臣向来以刚勇、豪迈著称,他们心思单纯,并以此为荣;他们从不会繁缛之节,只一味对主家忠心耿耿;他们认为文武不可兼备,于是精研武艺。这已成为各家的家风。当然,这种做法不是在任何时代都行得通。但在这连年征战的乱世,鱼与熊掌焉可兼得?文武双全并非易事。何况活过今日,还不知明日是生是死,哪里顾得上习文?能练就一身武艺,懂得用兵之道,在残酷的战场上生存下来已大为不易。在三河重臣中,大久保一族更是以勇猛著称。他们知道,单纯的家臣才最安全,才能大显身手,张扬个性。
新八郎在家族中最为粗暴,他今日满嘴酒气便前来问安,难怪两个乳母面面相觑,惊恐不安。
“喂,还不快点!”新八郎再次吼道“问一问少主意下如何?”
龟女越发为难,轻轻对阿贞耳语。阿贞点了点头,跪在婴儿前面,道:“禀少主,上和田的大久保家最为勇猛的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大人前来给您拜年,请求见您一面。”
新八郎在外边听到,不由嘿嘿一笑“清左卫门的这个婆娘可真会说话。不过最为勇猛之类的话太过分了。我得教训教训她。”
未几,阿贞便一脸严肃地出现在新八郎面前“少主说,早就知道大人您会来,一直候着您呢,请您赶快进来。”
“什么,少主在候着我,少主真的这么说?”
“是,少主是这么说的。”
“让少主久等了。出生不到十天,便如此会说话,真令我辈汗颜。”
“是,奴婢认为,是因为少主是普贤菩萨的化身。”
“哈哈,那么我进去了。”大久保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撇嘴一笑。他伏在门外,深深弯下腰去,道:“少主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前来给少主请安,拜见少主”
他突然想起自己是第一次见竹千代,环顾了一眼四周,继续道:“少主是让在下靠近些吗?遵命!”
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小笹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新八郎却并不理会。他膝行到竹千代身旁的姿势,让人直想到雨后的癞蛤蟆。他看着婴儿,说了一句什么,便将长着粗毛的耳朵贴在婴儿鼻子前,婴儿细弱的呼吸似乎弄痒了他的耳朵,他咯咯笑了起来,然后又马上板起面孔。
一旁的阿贞问道:“少主对您说什么?”
“少主说有秘密要告诉我,我才将耳朵贴上去。这有何可笑之处?”
“我们不敢笑。”
“不,我知道,你们表面上没有笑,心里却在笑。”
“大人多心了,我们只是因为高兴而发笑,大人非要这么认为,我们真不知如何是好。”
“嗯?你们是因为高兴”
他往后退了一步,跪在地上,一本正经道“在下知道少主感到心痛,在下一定会对她们严加训诫。清左卫门夫人。”
“在。”
“刚才少主说他身边有轻薄无礼之人,让我严加训斥,你可知那人是谁?”
阿贞不知所措,和龟女对视了一眼。小笹跪在角落里,将头扭向一边,强忍着不敢笑出声来。
“给少主喂奶,要非常用心。”
“这一点我们也——”
“瞧瞧,我话还未完,你们马上就做出无辜之态少主说,这样可不行。”
“是。”
“乳母的品行会影响少主的性格。你在家中也可谓贤淑。为何今日出口便赞人勇猛?”
阿贞幡然醒悟:原来是为这件事。她严肃地施了一礼。“我们今后会小心伺候,请少主恕罪。”
“少主说,他最讨厌别人阿谀奉承。你们听着,少主说,你们不能将他培养成一个只喜欢奉承的昏庸之人。”
“是。”
“他还说,你们不能让他养成轻薄之态。狂欢之后尽是悲。简单的喜怒哀乐不过是愚蠢的表现。”
“奴婢都铭记在心。”
“好了,这些都是少主的意思,余下的便是我的私事。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哈哈”见新八郎终于不再斥责,阿贞和龟女都松了一口气。在松平家,大久保一族最为特立独行,气概不凡。他们族中共三十多人,宗家为新十郎、新八郎和甚四郎兄弟三人。弟弟甚四郎忠员一听说竹千代出生,便要将自己的孩子送到竹千代身边做侍童,这让广忠有些不知所措,因为甚四郎的孩子还未出生呢。广忠告诉他,既不知孩子是男是女,不如等出生之后再议。可甚四郎却大不乐意“城主,您是不相信我甚四郎吗?您以为我是那种不忠之人吗?这种时候,我怎会生一个女孩子?”
听到这种话,广忠愈发为难“我知道了,可如果内庭突然之间多出这么些孩儿,会很麻烦,等你的孩子能走路了,再让他来侍奉竹千代吧。”
大家无不将此事作为笑谈,但并无取笑他鲁莽、愚蠢之意。但在大久保家古怪的言行举止背后,却隐藏着挖苦和讽刺。广忠的叔父最近与广忠不和,他们便讽刺、威吓他。“我们将尚未出生的孩子都交给主公,恪尽职守。可您作为城主的亲叔叔,却”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新八郎与两位乳母高谈阔论毕,待要退下时,又毕恭毕敬朝竹千代施一礼道:“少主出生前便具勇武之德,在母腹中就开始保护我们。去秋小豆坂一战,也多亏了少主。”说这话时,他故意亮开嗓门。当然,这是说给隔壁房间的于大夫人听的。
于大坐在褥子上,体味着这话的意思。新八郎或许是想说,正是因为于大怀了竹千代,水野家才没有投靠织田氏,松平家得以在小豆坂一战中取胜。新八郎离开后,于大不禁轻轻地双手合十。家中所有人都在为竹千代的出生欢欣。
最让于大感激不尽的,是已经隐居二道城的八十六岁的曾祖父道阅人道,他本已不问世事,每日只是作些连歌,几乎不见家臣,现在却让人背他来看竹千代。他看着儿子松平信定投靠了织田信秀,便完全远离了世事,就连于大嫁过来,他也只是说:“我已是世外之人,一个糟老头子,就不凑热闹了。”
但现在看到竹千代,他却哭道:“真是大喜事,大喜事啊。”
于大幸福得双手合十。突然,躺在隔壁的竹千代大哭了起来。阳光照在隔扇上,有些耀眼。于大双手合十,坐在那里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