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兄长?你欲在此时向我和父亲大泼冷水?”
宣光忽然看了看周围“别那么大声,五郎泼冷水也无济于事。父亲大人已经和织田氏约好,送竹千代过去。”
“将竹千代交给织田氏后,姐姐怎生是好?”
“五郎,对于父亲和你的计划,我想法有所不同。”
“想法不同?你是说,广忠对姐姐的侮辱不必计较?”
宣光缓缓点点头,他站起来,警惕地打量着庭院周围。月亮尚未出来,黑夜伸手不见五指。不知从何处传来松虫的呜叫声。
“五郎”宣光又坐下,道“你出身正宗,不觉得自己考虑欠周吗?”
“考虑欠周?”五郎全身发抖,反问道“你认为考虑欠周?正因为我们家族乃整个户田氏的核心,所以必须要有武士的气节。”
“哼。”宣光又轻轻闭上眼睛“你所说的那些事,难道不是在丢武士的脸?广忠和真喜姬已经十分融洽了,怨恨早已冰融雪化。”
“消失?那么,你是认为应该停止劫持竹千代的计划?”
宣光沉稳地摇摇头。
“还要继续吗?劫持竹千代后,任姐姐被冈崎人杀害?”
“正因为我不想看到真喜姬被杀,才一片真心推进你们的计划。”
“哥哥的真心是什么?”
“五郎,我同意在途中劫持竹千代,并不是因为憎恨松平氏。相反,我是替松平氏将来着想,才决定推进此计划。”
“为松平氏着想?”
宣光轻轻点点头。“所以,我说自己与你不同。你只要看看同族户田金七郎的下场,就明白了。今川义元阴险无比。他想以松平人质要挟冈崎人成为对抗织田的先锋。松平勇士因为幼主被扣,肯定会拼死一战今川义元若如愿进京,冈崎则成了一无所有的空虚之城。若是那样,你认为今川义元还会轻易让竹千代继承松平氏的大业吗?不,他会派亲信入城,然后制造借口灭了松平氏。广忠对此一无所知。更准确地说,他被眼前的仇恨蒙住了眼睛,正在走向灭亡。与其那样,不如将人质送给织田家,以唤醒广忠的迷梦。我觉得,这才是我们作为真喜姬娘家应当做的事。”
五郎沉默不语,望着宣光。为了拯救松平氏而劫持竹千代,这种理由确实在他想象之外
“不!”五郎对宣光道“总之,无论如何都要劫持竹千代!一旦知道竹千代被劫,广忠大概不会放过姐姐,到时候怎么办?”
“五郎。”
“什么?”
“此事我们二人的想法也完全不同。你想将真喜姬叫回田原城,是想救她吗?”
“当然。她难道不是我们的亲姐姐吗?”
“不。我劝她回田原,是想把她也送去织田家做人质。”
“什么你说什么?你要将姐姐送去织田家做人质?”
“正是。如果那样,真喜姬便可美名远扬。即使她和竹千代被杀,她的贞洁也将流芳百世。”
五郎焦急地摇着头。对他来说,如果连姐姐都有可能被杀掉,这事做起来还有什么意义?
“真会开玩笑!居然置姐姐死活于不顾。如果劫持竹千代,姐姐肯定会被广忠杀掉。但事情已经安排下去了。”
看到五郎惊慌失措,宣光沉默了。真喜姬好像不明白宣光的用意,但这个五郎更加不理解。两个人都如此单纯。想到这里,宣光又是一阵叹息。户田宗家出现如此多的愚笨之人,或许便是家族灭亡的征兆了。
“五郎。”
“哥哥,我希望你早点想出救姐姐的办法。”
“你,你以为让真喜姬回到田原城,就平安无事了?”
“难道不是?她毕竟在父兄身边呀。”
“胡说!”宣光训斥道“不怪我说你行事孟浪。若将竹千代送给织田氏,织田氏必会以此劝降松平氏,要求讲和。”
“确实如此。”
“那个时候,广忠会因为爱子心切而服从织田氏,还是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杀而坐视不管?”
“哦。必二者择一。”
“若今川义元知道广忠投靠了织田,他会善罢甘休?”
“便有一战又何妨?”
“那时,你支持哪一方?是支持松平氏,还是服从义元的命令而进攻松平氏?”
“不支持任何一方。我对双方都无好感。”
“胡说!田原区区小城,岂有不支持任何一方的自由?不信你等着瞧。斯时今川氏必大军直指田原城,继续进攻松平氏。”
五郎低吟了一声,咬住嘴唇。
“相反,如果广忠即使看着儿子被杀也要对今川氏尽忠,那么今川仍然会说,不能任松平氏被羞辱,从而派兵灭我田原。五郎,你和父亲大人的谋略其实暗藏凶险。”
“这您是说我们将惹恼今川?”
“今川是否会生气,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是清楚的,这必授人以柄。”
“那那应该怎么办才好呢,兄长?”
“真喜姬留在冈崎是死,回田原也是死。田原处于风口浪尖,她来田原只会死得更早。所以,我们实在不该要她到田原来。你明白吗,五郎?”
宣光双眼充血,红彤彤的。五郎顿时全身瘫软,陷入了沉思。
事情正如宣光所说。五郎与其父本以为,途中将竹千代劫持后送给织田信秀,一方面对松平家泄了私愤,同时又可以和灭掉了同族户田金七郎的今川氏绝交,既可让广忠颜面扫地,又可给织田信秀送去一份厚礼。但两人的想法过于简单了。
这次事件将导致战争。一旦发生战争,姐姐无论在何处,结局都是一样的。五郎正恍恍惚惚想着,宣光又忧心忡忡地嘟囔起来:“户田氏恐有灭顶之灾。”
“灭顶之灾?”
“对。将竹千代送到尾张后,织田氏也许会送给我们金银财物。但那只会使我们更加走投无路。”
“哥哥,有什么法子可以挽救我们家?”
“军事力量只能靠织田信秀。”
“哦。”五郎点点头。但信秀不可能将势力扩张至田原以东,似乎也没有避免战争的方法。五郎心中生起不安。但现今已经无法阻止父亲实施这个计划。既然如此洞察事态,兄长为何还会同意此一计划呢?五郎正要开口,庭院里传来脚步声。宣光依然摇着白扇,冲着黑夜问道:“谁?”
“小人蒲右卫门。”黑暗中传来应答声,一张脸暴露在灯光下。“月亮出来了。船已备好。”的确,外边开始变得明亮。
“五郎,出发吧。”宣光回头看看五郎,拔出刀。
户田兄弟驾船从西郡滨划向月色朦胧的海上时,冈崎城内在为竹千代出发作准备。
竹千代虽然很早便与亲生母亲分离,但松平氏对他倾注了全部的希望与爱,在本城将他抚养成人;连内庭,也被称为“竹千代城”但他还只六岁,尚不能骑马。首先用轿子送至西郡,然后从那里乘船。
竹千代俨然一身威风凛凛的出行装。姑祖母绯纱夫人、老嬷嬷须贺和祖母华阳院夫人不时地抽泣,一边拭泪一边帮着准备。
广忠注视着眼前正襟危坐、两眼熠熠生光、似乎要去游山玩水的竹千代,一动也不动。“这是你的印笼。”绯纱将它系到竹千代腰间,华阳院夫人则默默地用短刀割掉了前半截。
装束完毕,老嬷嬷须贺端过一张小茶几,放在父子之间。
“好了。”轻轻跺了几下脚,竹千代慢慢坐到茶几对面。他的脸儿让人想起五月里男孩节的桃太郎偶人,紧闭的双唇颜色鲜艳。
“真气派。途中要多多保重。”绯纱道“竹千代,让我再看你一眼。”华阳院夫人绕到茶几边,放心地吐了口气。
绯纱夫人眼里噙满泪水,须贺则紧咬双唇,用袖子遮住脸。只有华阳院夫人没哭,她静静地注视着不幸的孙子,她的眼神极像竹千代的亲生母亲于大,清澈、达观,仿佛在注视着比悲伤更深的东西。“你祖父死于战场。父亲也竹千代,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你都是冈崎之主,切莫忘了自己的身份啊。”
竹千代好像明白了,重重点了点头。那副模样,极像小时候的于大。
“女人啊!”华阳院夫人再一次感觉到,乱世没能给她,也没能给于大一块平静生活的土地,但她们却在生活过的地方留下了生命。“这样奶奶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来,快向你父亲大人辞行。”
广忠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老臣们昨晚已经聚在这间屋子里,曾经伴随竹千代左右的人和他的伙伴们为了给竹千代送行,也进来了。
“父亲,孩儿去了。”
“噢。”广忠立起身,想说几句话,却说不出,眼睛已经湿润了。不想在这个场合让人看到他的眼泪,他刚欲张口,却哽咽起来,只好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忍住眼泪,严厉地盯住竹千代,道:“竹千代”
“父亲。”
“你年龄尚幼,不明事理。你此行可以拯救这座城池和整个家族。”竹千代点点头。
“父亲想谢谢你。此时父亲对自己的无能深感羞耻,我给你施札了。你长大以后,切切不要忘记父亲今天的话。”说完,广忠在竹千代面前垂下头,静止半晌。他泪水未干,胸中翻涌不已,说不出话来。
“请到大厅里吧。众人都在等着呢。”哭得双眼通红的绯纱夫人道。
大厅里,陪竹千代一同前往骏府的侍童和他们的父兄已等候多时。最年长的为天野甚右卫门景隆之子又五郎,他已经十一岁了,一副温厚敦良的模样。领头的则是石川安艺之孙与七郎,他长竹千代四岁,今年十岁。他似乎已经从祖父处充分了解到此行的重要和相关之事,正挺着胸膛,紧紧盯着燃烧的烛台。和竹千代乘同一顶轿子、途中陪竹千代说话的,则是阿部甚五郎之子德千代,他只比竹千代长一岁。平岩金八郎之子七之助与竹千代同龄,而同族松平信定之孙与一郎年龄最小,只有五岁。这些孩子还都是稚气未脱的顽童,他们要离开双亲,和人质竹千代一起远赴骏河。
“你们要让大家看到武者的气势,为冈崎争口气。”阿部大藏郑重地叮嘱着,而站在他身边,不时摇晃着白扇的鸟居忠吉则插话道:“我要向众人表示歉意。”他眨了眨眼睛。“我孩子不少。兀忠等无论如何都要来作陪,但不巧患上麻疹,如今正发热。为了不传染给少主,就没让他们来。”
酒井雅乐助从旁解释道:“效命的时间和机会多的是。并非只有今天前去陪伴才是忠义。”
“但是,看到这些娃娃们的威武姿态,我也不禁握紧了拳头。想到他们将来会在竹千代身边跃马持枪,老人也为之热血沸腾。”
“的确如此。”植村新六郎点点头。“七之助!”平岩金八郎突然用扇子敲击着榻榻米。六岁的七之助眼睛眯得越来越细,快要睡着了。
“哈哈哈。”大久保甚四郎大笑道“哎呀,真不愧是平岩家的人,气量不凡。但出发后可千万不能打瞌睡呀。不要训斥他了。”
坐在七之助上首的松平与一郎更加天真无邪,白皙的额头上垂下一束头发,他一边茫然地望望四周,一边不时将手指插进鼻孔。
天还未大亮。和着烛火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众人的身影在灯影下跳动,就像在马背上颠簸。
“竹千代装束完毕。马上就和主公到这里。”
“嘘——”天野甚右卫门大声通报完后,周围顿时鸦雀无声,接着,传来了广忠轻微的咳嗽声。众人眼前一亮,一齐望向上首。整个家族的命运都取决于六岁的幼主。只此一点,便让众人感到心情十分沉重。
广忠在左边坐定,独眼八弥则将茶几搬到右边中央。
竹千代好像很快乐,迈着轻松的步伐,环顾左右后,方才坐下。接着,用他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腰上的刀,才得意地望着众人,笑了。
“啊。”不知道是谁先叫出了声,众人一齐微笑着跪伏在地,口中说着祝福之语。他们并不是被幼主的不幸所感动。竹千代天真无邪的笑声,令众人沐浴在不可思议的光芒之中。在这个无法预知明天的乱世,这一群小邦武士无法按自己的意志过上一天安稳日子,面临着悲惨的命运,此时竹千代的笑声所带来的明朗气氛,让他们情不自禁。
“真是难能可贵。”
“少主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会被人欺负。”
“他身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让人内心平静。”
“嘘——”又有人示意大家静下来。广忠有话要说。
“因为我的无能,才使竹千代走上这条路。我了解父子之情。请大家原谅。”
没有人回应。三河武士厌恶那种肤浅的体恤,但感情与气概另当别论。
“主公真是让人绝望。”大久保新八扭过头去自言自语。人们的眼睛也湿润了。
“我会忍耐。你们也请忍耐。陪伴竹千代的孩子们,莫在异邦惹是生非。”
“是。”
几个孩子参差不齐地应着。负责将他们送往骏府的金田与三左卫门向广忠施了一礼,然后表情严肃地转向众人。他已过不惑之年,但也是个英武的三河武士,其顽强与勇猛不在独眼八弥之下。“我有话对大家说。”他用令大人们都感到畏惧的声音说道:“我们松平人引以为豪的,不在口舌,也不在风雅,而在于我们能紧密团结,明白吗?”
大人们咽下泪水,点头赞同;但孩子们却不解其中的含义。
“不能只将忠义挂在口头。要发自内心地保护好幼主。万一若是幼主发生意外,你们谁也不要活着回到冈崎!”
“是。”孩子们响亮地回答。
“那么,现在就出发吧!”广忠道。下人们将酒和杯子端了上来。
窗纸发白,早晨冰凉的空气令人瑟瑟发抖。竹千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座中众人的举动,脸上始终笑盈盈的。
喝完酒,竹千代领着孩子们出了本城。大人们似乎已经教过他们,除了五岁的松平与一郎,他们都自己穿上了草鞋。
共七个侍童,二十一个成人。其中的十九个成人会将竹千代送至潮见坂的下处,在那里将竹千代一行转交给今川家后,便返回冈崎城。只有精通医术的上田宗庆和金田与三左卫门二人同行至骏府。竹千代走后不久,冈崎便安排石川安艺和天野甚右卫门作为特使前去骏府,再次恳求今川义元增加卫兵人数。
出了本城,人们的神色逐渐变得明快。让孩子们徒步走至大门,是为了让前来送行的女人们和孩子见一面。天已大亮,但天空却阴沉沉的。空中弥漫着的不是雾,而是细密的秋雨。送行的人们头上落满白色的水滴,就像点缀着细碎的玉珠。只有一个人撑着伞,那是两眼通红的田原夫人。
“竹千代,多保重呀。”听到有人叫,竹千代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芒,向田原夫人那边望去。
“请大家保护好竹千代。”
“是。”周围响起稚嫩的应答声。
“不要忘了,德千代,不要忘了母亲的话。”阿部甚五郎夫人以训斥的口吻向跟在竹千代身后的儿子喊道。这时,不知谁哇地哭出声来。
郑重地提着竹千代小小武刀的德千代对母亲道:“母亲,再会了。”他的声音好像唱歌一般,随后便走了过去。
广忠没有跟出来。竹千代一行在前,众人不约而同跟在后边。竹千代的生母离开冈崎时也是如此,如果没有人发话,人们会一直跟下去。
眼看快到大门了。“就送到这里吧。”酒井雅乐助发话道。人们停住了脚步。
四乘轿子放在了孩子们面前。竹千代和阿部德千代乘最前面的轿子而去。松平与一郎、天野又五郎、又五郎之弟三之助、平岩七之助、石川与七郎、助右卫门,依次钻进了轿子。
起轿了。伺候在竹千代轿子旁边的金田与三左卫门说了声“保重”送行的人们一齐低下了头。
雨滴越来越大,人们的脸庞、头发,都被无情地打湿了。白色的雾霭笼罩着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