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听到于大肯定的回答,信长两眼忽然漾起调皮的笑意。“好,请进。我还记得你。”说完,他右手扬起鞭子,用力抽打着胯下男人。那男人一脸严肃“哞哞”大叫。他们之间倒十分默契。久六一直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这时,大城门“吱呀呀”打开了。以人当马的顽皮城主头也不回便进得城去,悠然地消失了。
久六向于大的轿子靠了靠。于大还凝视着信长消失的地方,她几已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信长刚才的一句话引起了于大的沉思:“你是想祈祷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了?”他口中的“自己的孩子”是指竹千代还是腹中的孩子?总之,自从在熊邸意外邂逅,于大就觉得信长不同寻常。他身上具有一种逼人的锋芒。
于大听丈夫俊胜说,今春信长初征也十分奇怪。他不过十四岁,信秀的意思,是想让他历练历练。羽扇纶巾、盔明甲亮,披挂整齐后,信长便向今川氏的三河吉良大滨开进了,信秀本来打算让他射一箭后便立刻返回。但信长到了大滨,突然在城池周围放起火来,此后非但没有立刻返回,竞还悠然地欣赏着烈烈火焰,在城下宿营起来。敌人被烈焰迷惑,以为织田氏有备而来,于是任信长为所欲为。
信长相貌和冈崎城广忠一样俊美,性情却大相径庭。他有着高远的志向,却也不缺乏聪颖智慧这是于大的看法。于大当然希望信长帮助竹千代起死回生,但这只猛禽身上却也存在一种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威胁到于大。
于大被放进城中。在柳苑附近,信秀为儿子建了一座书院式卧房,洋溢着东山风的雅趣,和信长的个性却是格格不入。
“你在熊邸欺骗了我。”于大一进来,信长开口便道,然后盘腿坐下,粗暴地命令侍卫:“都下去!”
“你并不是熊若官的家人,而是水野下野守之妹、松平广忠的前妻,对吗?”
“大人见谅。”于大细长的眼睛光彩熠熠,洋溢着浓浓的情意,让人觉得很踏实“那时,为了不坏波太郎先生的雅兴,只好那样说。”
“雅兴”信长意味深长地微笑了,神态根本不像只有十四岁的少年“人生之事无不是雅兴,今日也不例外。你这次给我带来了什么?”
“是,母亲的心就这一颗。”
“好,给我吧。”信长忽然伸手前行一步于大向前挪了挪。她此次抱着必死之决心前来。除了瞒着丈夫向这个人求救,于大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请您收下”她已双眸泪光闪烁。
“献给您,母亲的心母亲的心”她激动地哽咽起来。肩膀颤抖,声音也乱了,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十四岁的信长突然大笑起来。“收下了。我收下了。你的礼物我收下了。好了。”
于大静静地低垂着头,半晌没动。
信长拍手叫来下人。来人看去十分威猛,年龄较信长小,相貌与信长不相上下。“犬千代,这是久松佐渡守夫人。夫人,这是前田犬千代。你们认识一下。”
犬千代凝视着于大。于大也望了一眼犬千代。信长不知想到什么,又大笑起来。“犬千代,你见到热田的客人了吗?”
“热田的客人?”
“就是冈崎的那小子。”
犬千代摇摇头。从他的态度来看,他们二人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是亲密无间的伙伴。
“还没见到?那么你也一起去吧。去见见他。”
犬千代道:“和这个女人一起”他又盯着于大看了看。“请大人谨慎为好。”
“为什么?”信长冷笑。
“平手中务大人又要生气了。何况您和浓姬小姐也快成婚了。”
“哈哈”信长捂着肚子放声大笑。犬千代口中的浓姬小姐即美浓稻叶山城主斋藤道三之女。如今两家正为二人的婚事交涉。当然,这也是一桩策略婚姻。斋藤道三让支儿嫁到宿敌家,以获织田信秀欢心;而织田氏则想得到一个人质。
“犬千代!”信长敛容道,并立刻将视线投向于大“犬千代怀疑你我的关系。哈哈,是吧,犬千代?”
于大刚开始时不解其义,想了半刻,脸刷地红了。十四岁的信长,二十四岁的自己。正值婚礼前夕,人们对此尤为敏感。信长能够看透这一点,也显然体现了他的早熟。
看到于大红了脸,信长继续道:“犬千代常能明察秋毫。这位夫人信长十一岁时曾见过。今天我们要一起去热田,但你不要担心。见过冈崎那小子,便让她到热田神宫去参拜,之后将她交给老师。你去告诉老师,让他和我们一起去热田。快去!”犬千代施了一礼,站起身来。
于大不禁又看了看信长。虽然相貌不相上下,但信长的锋芒和冷静显然胜过犬千代。想到这些话里包含的深意,再想想刚才他以人当马的情形,简直判若两人。
“真乃个性豪放之人,一个不拘小节却又感情丰富的武士。”于大内心感激不尽,甚至想跪拜下去。
未几,平手中务大辅政秀便匆匆赶来。政秀如今和其他三位家老林新五郎、青山与三左卫门、内藤胜助一起,在那古野城辅佐这位年轻的“大傻瓜”政秀一进房间,便带着命令的语气道:“请少主准备出发。”信长起身走了出来。
“佐渡守应该有书信带来吧?”政秀小声问于大。他似乎能够完全看透那位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傻瓜”的心思。他展开久松的信“不要特意说救竹千代。”他低声提醒道“城主品性如此,如果有人对他指手画脚,他反而不屑一顾。不过既然已经拜托他,希望他能关照此事。”于大很羡慕这对师徒。信长表面看去有些痴傻,却隐藏着非凡的器量。
而政秀虽然如同白天的灯光一样不事张扬,但行事却分毫不错。若是竹千代也有这样的老师该有多好,她不禁这样想。这时,信长兴冲冲回来了:“老师。”
“城主。”
“您和久松佐渡守交情不浅吧。夫人今晚就住在您府上。”
“是。”
“出发吧。天色不早了。犬千代,马牵来了吗?”
犬千代仍然一脸严肃,但他点了点头。
“人的轿子呢?”
“已经备好。”
“不要废话。告诉他们,一定要赶在马队之前到达。”
犬千代领命去后,信长、于大、政秀依次出了大门。这次信长骑一匹强壮的连钱苇毛驹。下午的阳光中,它不断腾起前蹄。出了大门,信长像个孩子一般飞跑过去,跃上马背。他也不做声,纵马便走。犬千代在政秀的注视下,也翻身骑上一匹栗毛驹。二人如疾风般走了。
这一切不足为奇。与其说信长漠视一切俗世礼节,不如说他是故意叛逆,只喜按自己意愿行事。而纵容信长如此行事的政秀可谓别出心裁。
“快,出发。”无论信长多么随心所欲,政秀始终非常冷静。他将于大让进轿子后,自己也骑上了马,然后紧紧跟在于大的轿子后,出了城门。
于大突觉一阵慌乱。自从与竹千代分别,已经有三年不曾见面了。岁月流逝的感慨让她心跳加速,嗓子发干,眼眶发热。
当于大的轿子抬进热田的加藤图书助府邸时,日头已西斜了。
那被广忠抛弃、将要被织田信秀斩首示众的命运多舛的孩子就在这里。
因为此处是囚禁竹千代的地方,于大以为其戒备必定非常森严,但事实并非如此。夕阳中的府邸静悄悄的。只有两个手持六尺棒的下级武士把守大门,没有任何戒备森严的迹象。府邸周围绕着一圈低低的栅栏,庭院里则长满参天大树。里面多是楠木、椎树,毫无冬天的萧瑟之感。先到的两匹马拴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上。
停轿后,并设有人前来迎接,只有下人将木屐放到轿前。于大下轿,平手中务在前,于大紧随其后,进了庭院。“一会儿便到”政秀一边静静地走着,一边道“不要让竹千代识破你的身份。”
于大点点头。
第四道墙是外庭和内庭的分界线,柴门大开。进去后,一眼便看见离宫式样的房屋,是一座古朴的书院式建筑,信长正坐在窗边。前田犬千代也坐在窗前。他们对面坐着三个孩童,围成一圈,不知在做些什么。走近一看,其中一个孩童正在折纸,而另外两个在观看。
于大不禁停下脚步。几个孩童身材相仿,发型也很像。她不知道哪个是竹千代,紧张得不敢靠近。但平手中务稳步走到廊下,于大只好跟着。
“怎样,叠好了吗?”信长仍然坐在窗前,对折纸的孩子道。
“快了。”那孩子答道“如果能够用红、紫、黄三种颜色的布做翅膀,看上去就漂亮了。”他好像在折纸鹤,正在做翅膀。
于大终于靠近廊下,仔细打量着那三个孩童。那几个孩童和信长好像没有看到于大和政秀一般,对旁人根本不予理会。
“竹千代好耐性呀。”信长说道。
于大的身子不禁一颤。那个折纸鹤的孩子,是竹千代?但竹千代没有回答。他正歪着头,在想如何让翅膀多些颜色。于大只能看到他的额头。她突然有一种冲动,她想捧起那张脸儿,让他看着自己。
竹千代,是母亲。你难道还不知道母亲就站在你的身边吗?于大咬着嘴唇,凝视着竹千代手中的折纸,心中叨念。
竹千代终于抬起头。他目光平静,视线转到于大身上的瞬间,双眼蓦地放射出如同朝阳般的金色光芒。那张脸儿和他的外祖父水野忠政颇为相似。他不知道将要降临的灾难,不知道潜藏的危险,甚至不知道面前站着的全身发抖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片刻之后,他又去关注手中的纸鹤。
信长一直用幸灾乐祸的眼神打量着眼前这对母子的举动,这时候突然叫道:“竹千代。”
“哦?”竹千代亦未抬头。
“你喜欢我,还是讨厌我?”
“不知。”
“哼。你知我是谁吗?”
“知。”
“知?你说说。”
“织田信长。”
“哦。”信长点点头,又看着于大。他和竹千代的对话好像是说给于大听的。信长道:“竹千代。”
“嗯?”
“你本应去骏府,为何到热田来了,你知吗?”
“知。”
“你若在热田被杀,怎么办?”
竹千代突然沉默,但手上的动作却未停下。
“我我信长觉得,你就像我的弟弟,这样说,你还恨我?”
看到竹千代依然沉默,天野三之助轻轻用手指碰了碰竹千代的膝盖。
“三之助,怎的了?”
“请公子回话。”
“不。竹千代不喜撒谎。”
“哈哈哈。”信长大笑道“你讨厌撒谎,但你方才说不知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就在撒谎。”
“不!大家都说信长乃是浑蛋,我正在思量。”
“浑蛋,你这厮,居然口无遮拦!”
“若是浑蛋蠢货,我便更讨厌。”
“不是呢?”
“我们可做兄弟,一起玩耍。是吧,三之助?”
这次是阿部德千代用手指碰了碰竹千代的膝盖。竹千代终于折好了纸鹤。他嘴边露出一丝微笑,拿着纸鹤玩耍起来。“把这个送给信长。”
“给我?”
竹千代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将纸鹤递了过去。
“鹤的羽毛真漂亮。它是哪里的大将?”
“这种大将很软弱,因为是纸做的。”
“哦?那我也做一副同样的铠甲穿上。”
“为何?”
“因为太强大了,麻烦。”信长道。
“强大了会麻烦?”
“哈哈哈,让别人感到麻烦。织田信长生来就是这般强大,真是麻烦。这是天生的。”
信长的话好像合了竹千代的心意,他轻轻点了点头,突然站起身跑开,似是憋了尿。“见谅。”他一边说,一边跑到于大身旁的石头边上,小便起来。
“竹千代。”
“什么事?”
“那石头下边没有蚯蚓吗?”
“有也无妨。”
“我是说,如果将小便撒到蚯蚓身上,你的小弟弟可要弯曲了。”
“不会。”
“这么说,你已经撒过多次了?”
竹千代点点头,慢慢直起腰。于大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信长迅速将视线转向平手政秀。平手政秀正望着落日,心急如焚,似是在示意信长快快返回。
“竹千代,你不寂寞?”
竹千代不语。
“凡是不合意的问题你便不答,是吗?”
“是。不必问那些理所当然的事。”
“嘿,竹千代批评我了。那好,今日到此为止吧。哦,还有一事,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不记得。”
“不想见?”
“不能回答你。”
“哈哈哈哈这就是你的回答。竹千代,我想方设法免你一死,你也不喜欢?”
听到信长这意外一问,于大身子大震。不仅于大,平手政秀和前田犬千代也惊恐地望着竹千代。众人这时都已经明白,信长有解救竹千代性命的意思,但他们不知道这个冈崎的小家伙会如何回答,都饶有兴趣地等待着。
竹千代看着信长的脸,笑了,然后淡淡地说道:“我喜欢,你可那样做。”
“好,我们下次再见。”信长兴冲冲地从窗户底下站起身,大步走到院中。刚才的温和表现一扫而光,他表情严峻地疾走到自己的爱马旁,忽然回头看着跟在后面的于大,道:“我会让他喜欢我。当然,兵戎相见的日子另当别论。但不允许他在内心深处暗恨我。如果怀恨在心,我会将他撕成八瓣。犬千代,跟着我!”斩钉截铁般地说完,他跃上马背,转瞬之间,已经驰至落日下的大门处,很快消失了。
于大还在呆呆地站着。母亲的心愿终于得以实现,信长答应挽救竹千代的性命“走吧。”
平手政秀催促道“真是难分上下。我们少主乃人中龙凤,竹千代也非池中之物。刈谷夫人生了个好儿子呀。”
“是是。”于大似乎还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