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说,本多家的血脉到此终结。他还令我再嫁。”
“哦?”“奴家乃平八郎忠高的妻子,绝不能输给他”
雪斋不禁转过脸。二十二岁的本多平八郎在攻打安祥城时,不停大喊:“跟我来!看我的!”他一边大叫一边厮杀的情形,如在眼前。雪斋知道本多已经抱定必死之心,也知道本多想以自己的死换取什么。
天正十八年三月十九日。直到他在夕阳中全身中箭,在安祥城下身亡,一直在不断呐喊:“休要让人说竹千代的家臣软弱。跟我上!”
但是,华阳院为何要将忠高的夫人带到我面前来呢?雪斋暗想。
“忠高宁愿本多家绝后”华阳院好像在自言自语“如果他知道妻子已经怀孕,该多么高兴唉。”
雪斋不由瞧了一眼那女人的肚子。那女人腹部隆起,的确怀孕了。她低下了头,但没有哭,而是睁大眼睛,狠狠地盯着榻榻米。雪斋转眼望着庭院,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终于渐渐明白了华阳院的真正用意。
这都是佛祖的托付——华阳院这样说,但佛祖托付给男人和女人的任务不尽相同。雪斋是临济宗的继承者。佛祖要求他的,并不仅仅是对今川家保持忠诚。他还要通过今川去拯救那延续百年的黑暗乱世。雪斋明白,佛祖并非仅仅命令他一人来拯救乱世。法力无边的佛陀也同样托付了致力于创造太平的织田信秀、甲斐的武田氏、相模北条氏、长门毛利氏和越后上杉氏。人们内心都在期盼太平。谁都不是盲目发动战争,而是因为听到内心深处“拯救乱世”的呼声,才去参战,但究竟有无实力拯救这个乱世呢?
“师太所说之事”雪斋仍然盯着庭院“你是要这女子陪你一起去骏府?”
“是。但是并不仅仅本多平八夫人一人。”
“师太想将那些战死的武士家眷一起带到骏府?”
“正是如此。”
“师太。”
“是。”
“你听到了佛陀的悲音。女人们听到的佛音总是植根于深厚亲切的慈悲胸怀但男人们师太知道吗,他们的责任更大、更可悲?”
“大师是说战争也是我佛慈悲吗?”
“不战斗,无道之世就会持续。战争虽不慈悲,却可以抑制无道的蔓延。在人们内心深处无不蕴藏着慈悲。”雪斋说到这里,摸了摸法衣下的具足,终于微笑了“那么,就依了你吧。”
“多谢大师慈悲为怀。”
“和尚我虽答应师太的请求,与师太的看法却截然不同。”
“有何不同?”
“我情不自禁为通过女子之口表达出来的佛音而欢呼。”雪斋紧紧注视着华阳院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回应。
“和我想法一样的战士愈多,太平就到得愈快。但为道义而战之人实在太少。”
“是是。”
“净土真宗有莲如上人。活着的武将中间,据说越后的上杉和甲斐的武田都是佛门弟子,但是”雪斋突然身体前倾“我却手沾鲜血,师太。”
“”“对冈崎众人,我尤其残酷。师太,你能明白我的心思吗”那低低的尖锐的声音,令华阳院全身一震。
“你明白吗?”雪斋逼问道。
华阳院不能回答。对冈崎众人尤其残酷——有必要吗?
“师太不言也罢,但师太认为我是佛门弟子,还是今川家臣?”
“啊,这”“我是佛门弟子。但我不是弃绝红尘的佛门弟子。我是带刀的佛门弟子。你明白吗?”
“是。”
“无论世人骂我如何残忍无道,那都不是我雪斋——个深谙佛理者应该介意的。那么雪斋为何老是拘泥于小小安祥城呢?”说到这里,雪斋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用手指着庭院中的绿树。“在那一片绿色之中,只有一株红枫。”
华阳院点头。诚然,那株红枫分外惹眼。
“夏日里,那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绿叶也许会以为它是怪物,奇怪为什么只有它如此红。但当季节变换,周围的枫叶全红了时,那红树便会悄悄隐没于漫山遍野的红色之中。从此谁也辨认不出来那棵红枫,于是它渐渐被忘却,有时反而恐还被人责怪它不够红。我想成为那棵树。我渴求那种具有红枫之心的武将!师太,那那就是我执著于攻打安祥城、并对冈崎众人尤其残酷的缘由。师太明白吗?”
华阳院仍然大睁着眼睛。她似乎懂了,又未懂。
“哈哈哈”雪斋笑起来“我想要竹千代公子,师太。我要将他从织田信秀手中夺过来,然后送到骏府悉心培养这样说,你明白我为何对冈崎众人如此残酷了吗?此后的事不用说说太多,容易变成谎言。说了谎话,会被恶魔割去舌头的。哈哈”华阳院屏住呼吸。这个披着袈裟的带刀僧侣,蜷缩在某个角落苦苦挣扎,这一切令她内心疼痛不已。他想一手培养竹千代。他为什么不将这样的希望和精力倾注在今川义元的儿子身上呢?也许,义元的孩子身边有父亲、权臣、内庭无数妖媚的侍女。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孩子,雪斋无能为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孤儿竹千代倒可以任他调教。
“你明白了?”雪斋脸色变得柔和“如果明白,就可以准备起程了。另,你去骏府之前暗中去一趟阿古居城,去一看竹千代的生母。与她一别当然,更重要的是,告诉她,即使竹千代转到骏府,有祖母跟着,请她不要过于牵挂。”华阳院用念珠抵住额头,许久未动。她终于看清了雪斋禅师的本心。惊讶和感激之情,在她心中掀起涟漪。
本多平八郎忠高的夫人也已经双眼通红。今川氏炽手可热的雪斋禅师,竞比冈崎人更为竹千代着想如果视死如归的丈夫忠高听到这一切,一定会舒心地微笑。
“谢谢您。”过了一会儿,华阳院轻声道“我会依言去女儿于大处,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莫要慌乱”
雪斋没有回答。“下一个”他催促着贴身侍卫。
华阳院带着忠高夫人离开了本城。秋意渐浓,漫山的红叶都快红遍。华阳院回去时忽然领悟过来,她明白了雪斋禅师为何对骏府的连连催促态度漠然。他要等到秋收完毕,他无疑在等待,筹待敌我双方的百姓顺利收获辛勤耕耘了一年的果实。
华阳院的估计是对的。秋收已完成十分之七,稻田逐渐显得空旷起来。
“你要和我一起到阿古居城吗?”
“是。我永远和您在一起。”
“你怀有身孕,不觉辛苦吗?”
“不我本来就是每天在水田里劳作的女人。”
二人站在酒谷,默默眺望着壕沟对面的田野。
第三日,夫人与二十六个年轻武士的家眷,一起踏上了旅程,前往骏府植村新六郎家人的住处。有两个人出城后,悄然向西而去。
外人眼中,华阳院像个尼姑庵的住持,而忠高夫人则像个下人。
就在二人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踉踉跄跄正要渡过矢矧川时,冈崎城里突然响起号角声。天正十八年三月以来剑拔弩张的对峙局面,即将演变成决战。难道猛将织田信秀想一举拿下冈崎城?还是今川氏的脊梁雪斋禅师击溃信秀的精锐部队,攻占安祥城?双方都志在必得。他们的胜败,决定了松平竹千代何去何从。
华阳院停下脚步,回头久久地望着冈崎城方向。此时暮霭浓浓,别说遥远的冈崎城,就是附近的灌木丛也看不清楚。
“快走吧。”她终于道“我果然是三界无家。刈谷城如此冈崎城也如此”
忠高的夫人转过脸,咬住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