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残酷或者说坚决,也缺乏一种判断,他吃了亏,苦在心里。卒年出版的故事新编,
正以其一副末世相的怪涎狰狞,向后来人诉说着先生再无大作品的痛苦。
3
尚不仅仅是无法再写下去,而且,既然小作品已经道破深机、便无心再写大作
品;尚有更大的危机。
人最难与之对峙的,是自己内心中一个简单的矛盾。故事新编据我刚刚打
电话向专家询问:恰出版于他的卒年,这不可思议——先生很久以前就已经向“古
代”求索,尤其向春秋战国那中国的大时代强求,于是只要把痛苦的同感加上些许
艺术力气,便篇篇令人不寒而栗。读故事新编会有一种生理的感觉,它决不是
愉快的。这种东西会使作家自知已经写绝,它们的问世本身就意味着作家已经无心
再写下去。
但是,先生向古史钩沉是不能自救的。一生看破了学术也看破了文章,更看破
了孔孟之道这一天敌的先生,并没有出口。绍兴一带,正是孔孟之道的深潭。出身
绍兴,几乎断定了先生无法打破障壁。
——我在结识了、投身于回民哲合忍耶教派以后,常常胡思乱想。我总觉得毛
泽东和鲁迅这两位南方人应该知道中国存在这样一个教派。但不可能,人生有限,
知也无限,他们两人显然都缺乏这种特殊知识和认识。他们应当遗憾,尤其鲁迅先
生应当遗憾——他很可能对这种顽强地在中国活下来的人群一无所知。
痛知中国文化之毒,苦无中国自救之理,又憎恶形形色色的媚外媚洋,而自己
最终又不得不向中国这无限的存在去求活——宛如魔圈,宛如鬼墙,先生孤身一人,
自责自苦,没有答案。他没有找到一个巨大的参照系。
在没有解决这巨大的矛盾之前,优秀的作家很难写作长篇小说。1936年先生辞
世,留下了费解的故事新编勉作答案,但更留下了狂人日记为自己不死的
灵魂呐喊。何止没有写成鸿篇巨著,先生只差一步没有疯狂。
读者既然读了,也应该做一个理解者。干扰的阅读是讨厌的。我想,我可以反
问那位不乏善心的外国人了:你真的可以被称为读者吗?你有什么资格议论别人的
文学呢?
4
臆想和胡说一发便不必收拾。我追忆着一些曾有过的对我的美好臆想,我觉得
先生不会讨厌我的思路——据我的胡说,先生或是“胡人”后裔。当然,这是绝对
无法实证的。
先生血性激烈,不合东南风水。当然,这仅仅是少数民族对当代汉族的一种偏
见。我只是觉得,他的激烈之中有一种类病的忧郁和执倔,好像在我的经历中似曾
相识。中华血脉复杂,历史上几次大规模混血;似乎血的继承是奇异的——并非是
混血后形成了新的人,而是人们各自继承着遥远的某种秘密。就这个观点,我请教
过遗传学专业人士,他们对我的胡说不予同意。因此,以上仅是妄言而已。
但我的心灵却坚持这个感觉。先生特殊的文章和为人,实在是太特殊了。对于
江南以及中国,他的一切都太显得格格不入。我怀疑他的血缘,因为我极端地尊重
这血缘。也许胡说更逼近一种把握。胡说应该节制,就此止笔。
回忆中,印象中,他的文章是多么不可思议呵,眉间尺行刺不成,人变怨鬼,
两颗头颅在沸腾的鼎镬中进跳追咬,最后大王和贱民两颗头颅都安静下来,安静成
一对不能区别的白骨——追忆着,心里阵阵激动。两年前,当最终我也安静下来时,
我满心杀意又手无寸铁,突然想起了这个画面。这才是短篇小说,有哪一位小说家
创造过这样的文章画呢?写出来以后,怎能再写长篇呢?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是的,
并不需要长篇。
我手头只有一簿册野草。它在1973年的中国印成的精美的单行本,定价只
有两毛钱。 3万字,两毛钱,这些数字都有寓意——今天这样短的散文集没有一家
出版社愿意出版。那时如此便宜的定价,使任何穷人都买得起。
而先生本人,序这本野草时,他想到过那序文几乎是一篇近主的宗教誓辞
了吗?“地火在地下运行”——把它解释成革命和阶级斗争,是多么天真;“友与
仇, 人与兽, 爱者与不爱者” 的环境, 难道不是现世么?回民称之为“顿亚”
(duniya)时,对这种现世与精神世界之间界限的强调,难道不可能成为先生的参
考么?对于“智识阶级”的讽刺和蔑视,如果有一个温暖的出口,是不会导致“我
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的伤感的。哪怕他们有长篇。
但毕竟是先生向中国大声喊出了孔孟之道的本质。中国的小学和中学强求当年
还是孩子的我们背诵这呐喊,实在是太残酷了。好在那时教与学双方都不理解。但
那时童声的背诵又太奇妙了:它使我心中留下的印象一直鲜活,心没有受伤然而心
也没有麻木。
是的“吃人”的孔孟之道将反复成为我们心灵的敌手。中国人,尤其是有宗
教信仰的中国人,应该牢记先生那沾血的呐喊声。
怀念你,我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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