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到尾只花了六星期。是爱尔兰人,非常出色。这地方,他们一个月就可以打理好。”
我很想鼓励他这么做。一群爱尔兰工人,一旦尝到在普罗旺斯做工的甜头——阳光和煦,酒便宜,怠工没关系;屋主远在千里外,没人挑毛病——何乐而不为。我可以预见他们直拖到十月还没做完,说不定八月间还把全家从英国接来,大伙儿好好度个假。
不过,我还是老实告诉东尼,他还是雇用本地工人的好,而且应该请一位建筑师,负责召募工人。
“不需要建筑师,”他说:“我完全知道要怎么整修。”他当然知道。“举手之劳的事,干吗要花大钱请他?”好啦,我帮不上忙,他什么都知道。我问他何时回英国。“今晚,’‘他宣读了他忙碌的日程。周一要见客户,接着去纽约三天,又是在那里开业务会议。他滔滔不绝地说,表明自己乃是不可或缺的行政主管。“总之,”他说:“我会跟你联系。一两周内我还不会下手买那房子,不过一旦签约,我会马上告诉你。”
妻和我坐在游泳池边,纳闷我们怎么总躲不开厚颜无礼之人的纠缠。到夏天,这种人来的还会更多,来要吃要喝要住,游了几天泳之后要我们送上机场。
我们自认并非孤僻遁世,但与东尼短暂接触的经验,足以提醒我们。往后的几个月内,我们需要坚定的立场,机灵的反应,以及一具电话答录机。
私人土地内有毒蛇
马索一定意识到夏季的到来,因为几天后我在林中看到他时,他正忙着加固防止露营者侵入的围篱。在写着“私人土地!”的几块牌子下方,他又钉上了一连串简短凶恶的警语:“内有蝮蛇!”
最佳的警告方式。既不像“内有恶犬”、“当心触电”之类的说法需要眼见为证,又足以让人望而却步。再不怕死的露营客,夜晚钻进睡袋以前,总要考虑考虑底下会不会蟋曲着某条毒蛇。我问马索,卢贝隆山区真的有蝮蛇吗?他摇着头,对于外国人的无知再度表示惋惜。
“是啊,”他说:“不算大啦,”他用手比了比,30公分长的样子:“可是你如果被咬,45分钟以内就得赶到医生那去,否则”他做了个鬼脸,头歪向一边,舌头伸出来:“人家说,蝮蛇咬男人,男人死;可是蝮蛇咬女人,”他倾身向前,挑动眉毛:“蝮蛇亡。”他乐不可支地吁吁喘着粗气,递给我一根粗大的黄色香烟:“没穿上结实的靴子,千万别上山散步。”
据大学者马索说,卢贝隆蝮蛇通常避开人类,只有在受到骚扰时才会攻击。一旦被蛇追赶,马索的建议是作之字形的跑,而且最好往上跑,因为蝮蛇发怒时,在平地上短距离直线冲刺,速度超得过人。我紧张地四下张望,马索哈哈大笑:“当然啦,你也不妨学学农夫的本事,一把抓住它的七寸要害,捏得它嘴巴大张,往它嘴里猛吐一口唾沫,啪!它就一命鸣呼了。”
他示范着吐了一口痰,命中他养的一条狗的脑袋。“但最好还是,”马索说:“带个女人同行。女人跑得没男人快,蛇会先咬到她。”他回家去吃早餐了,留下我,小心翼翼地穿越树丛,一路练习吐痰。
游客部落
复活节假期到了,我们的30余棵樱花树一齐开放。从马路上望过来,房子好像浮在一片粉红与白色交织的海上。开车路过的人都停车拍照,探头探脑地沿着车道往上走,直到听见狗吠,才掉头回去。有一伙人特别大胆,竟开着一辆瑞士牌照的车子,直抵我们屋前。
“我们要在这里野餐,”开车的那位告诉我。
“对不起,这儿是私人住宅。””
“不,不,”他挥动一张地图说:“这儿是卢贝隆。”
“不,不,”我指着山:“那儿才是卢贝隆。”
“可是我不能把车开上去。”
他悻悻地开车走了,在我们努力栽培的草皮上留下深深的车辙。旅游季节就这么开始了。
复活节那个周日,山上村子里的小停车场挤得满满的,没有一辆车子挂的是本地牌照。观光客在窄街小巷里猎奇寻趣,往人家家里张望,在教堂前面摆姿势拍照。成天闲坐在杂货店隔壁门坎儿上的小伙子,伸手向每个过路人要10法郎,说是没钱打电话,而其实他收了钱便踱进咖啡馆享乐去了。
“进步咖啡馆”是一家多年维持丑陋面貌的店子,室内设计师看到它一定大失所望恶梦不断。摇摇晃晃的桌椅全不搭配,墙上挂的画沉默可憎,厕所传出的飞溅声声声入耳,隔壁冰淇淋店又十分嘈杂,老板粗鲁,连狗都丑陋不堪。然而,厕所旁边有一座玻璃阳台,视野宽广。端杯啤酒坐在那里,观赏远山近村的景色变化,可以把阿尔卑斯山都收进眼底。桌上有一张手写的字条,警告你不得把烟蒂丢到窗外,因为下面是一家露天餐厅,顾客曾经对此抱有怨言。但你只要遵守规则,没有人会来打扰你。本地客都坐在吧台边,阳台是观光客才去的地方。复活节的周日,阳台上高朋满座。
有荷兰人,登山靴、背包齐全;有德国人,一身珠光宝气,像是要赴宴会;有巴黎人,脸上摆着傲气与精明,仿佛在用放大镜察看细菌;还有一个英国人,脚踏凉鞋,敞开上班穿的那种条纹衬衫领,在用袖珍计算器计算这趟度假花了多少钱,他的妻则在写风景名信片给家乡的邻居。老板的狗在桌间追来赶去,嗅寻掉落的糖粒,吓得那些干净利落的巴黎人直往后退。收音机虽播放着女歌手的歌声,却敌不过厕所制造的杂音。吧台上又响起一片酒杯碰撞声,原来本地客纷纷结帐,该回家吃午饭了。
咖啡馆外,三辆车纠结成一团,车主相互咆哮。其实只要其中一辆后退10公尺,这结就打开了,可是法国人认为开车让路有失威风,正如他们喜欢随地停车。在危险弯路上任意超车,好像那才是法国人的作为。他们常批评意大利人开车横冲直撞,我倒主张,夜晚饿着肚子在100号公路上飞驰的法国人,才是最要命的疯子。
电线杆和驻虫
我离开小村,驾车回家。本季第一宗车祸刚刚在这条路上发生:“一辆白色标致旧型车,屁股撞上一根木制电线杆,把它撞成两段。左右并无其他车辆,道路也平坦干净,叫人想不通车屁股怎么狠狠地与电线杆遭遇。”一个年轻人站在路中央搔头,看见我停车,他咧开嘴笑了。
我问他有没有受伤。“我没事,”他说:“车子恐怕报销了。”我看看上半身弯向车顶的电线杆——几根电话线吊住它,所以没有完全倒下——它也报销了。
“我们得快走,”年轻人说:“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你能不能送我回家?就在路那头。我要去找辆拖拉机。”
他上了我的车,肇事原因立刻明了,原来他一身酒气,仿佛刚在酒里洗过澡似的。他解释为什么得急速且秘密地把车吊走。邮局若知道他撞坏了电话线杆,会向他索赔。“不能让别人知道。”他重复,边说边加强语气似的打了两个酒嗝。
我把他送到,自己回家。半小时后,我又开车去看拖吊工作是否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
车子还在那儿,旁边围了一群农夫,七嘴八舌地争吵着。马路上另有两部小汽车和一辆拖拉机,挡住了路面。我正看着,又一辆车开来,接起喇叭,催拖拉机让路。开拖拉机的人手指肇事残骸,耸耸肩膀。喇叭声再度响起,这次响个不停,回声振动山谷,相信在两公里外的梅纳村都听得到。
骚乱又持续了半小时,标致车终于拖出沟渠,神秘车队消失在通往本地修车厂的那个方向,留下电线杆在微风中吱嘎作响,似乎在哀叫救命。
邮局一周后派人来换装,又吸引了一小群人围观。邮局的人问一个农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农夫一脸无辜的样子耸了耸肩。“谁晓得?”他说:“虫蛀的吧?”
宾主对话
巴黎来的一位朋友,一脸茫然审视他已空的酒杯,仿佛有人趁他不注意时倒空了它。我为他添上酒,他靠回椅背,面孔朝着阳光。
“在巴黎,我们还开着暖气呢,”嘿一口冰凉的甜酒,他说:“雨下了好几个星期。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里了。提醒你,我可不适合住在这里。”
他看起来适合得很,饱餐一顿之后沐浴着阳光。但我不跟他争论。
“你一定不会喜欢,”我说:“你说不定会晒出皮肤癌,又因为酒喝得太多,得了肝硬化。就算你觉得还可以,你也会想念在巴黎看戏的乐趣。再说,你在这儿成天都干什么呢?”
他懒洋洋地斜眼看我,戴起太阳眼镜:“一点不错。”
很多对话我们经常重复:
“你不想念朋友们吗?”“不想,他们会来这儿看我们。”
“你不怀念英国电视吗?”
“不怀念。”
“英国总有什么东西是让你怀念的吧?”
“桔子柠檬果酱。”
接下来是他们真正想问的问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出:你们成天都干些什么呢?
巴黎来的这位朋友,换了一种方式问:
“你们不觉得无聊吗?”
不会。我们异常忙碌。我们觉得法国乡村生活的每一天都新鲜有趣。我们改造家里屋子,让它配合我们的生活方式,虽然过程缓慢,我们也乐在其中;我们设计花园,种植草木;我们计划铺建一座法国滚球场,法语也有待学习,还有那么多村落、葡萄园和市场等着我们去开发、去欣赏。时光过得很快;无暇多想别的。又永远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上星期,就有这么一件奇妙的插曲。
信箱与地毯
先是星期一,邮差先生上门来。他很不高兴,匆忙地握了手之后便单刀直入地问我,到底把信箱藏到那里去了。时间已近正午了,他还有好些信要送,再要跟信箱捉迷藏的话,这信可怎么送得完呢?
我说我并没有藏起信箱,信箱不就在车道头上,结结实实地挂在钢柱子上吗?
“没有,”邮差说:“给拿走了。”
没办法,我只好跟他一道走下去,又一起在道旁的树丛里搜寻了五分钟,看是不是给撞掉到那儿去了。没有。若不是那根钢柱还竖在地面,此处全看不出曾经摆过信箱。
“你看吧,”邮差说:“我就说嘛。”
会有人偷信箱?难以置信。可是邮差先生见多识广。“这是常有的事,”他说:“这里的人有点malfini。”
什么意思?
“神经病。”
我们回屋去,喝杯酒,平复他的心清,也好谈谈装个新信箱的事。他很乐意卖一个给我。我们谈好,新信箱应该设在旧水井旁,高约70公分,他坐在邮车里就可以把信丢进信箱。
这么说,该去水井旁勘察一番,量量尺寸什么的,可是已经到了午餐时间了,邮局的业务,等到两点钟以后再进行吧。
几天后,一阵汽车喇叭声把我从屋中召出,我看见狗儿们围着一辆崭新的白色奔驰车乱转。驾车人不敢下车,只拉下一半车窗。我往里觑,是一对个头矮小、皮肤棕黑的夫妇,紧张地对着我笑。他们说我的狗可真凶,问可否容许他们出来。两人都是城里人打扮,男的西装笔挺,女的斗蓬、帽子俱全,脚穿漆皮靴子。
地毯商人
你在家,太好了。他们说,房子真漂亮。你在这儿住很久了吗?没有?那你一定需要几张真正的东方地毯了。今天我很走运,他们刚从亚维依,参加一个重要的地毯展销会回来,有几张特选地毯,刚好没卖掉。本是要运回巴黎去的,有品味的巴黎人一定抢着买。但这夫妇二人决定绕乡间小道逛逛,命运带领他们,来到我面前。为了纪念这偶然的缘份,他们愿以“极动人的价格”让我挑选他们的精选商品。
光洁利落的小个子向我述说这大好消息时,他的妻子已经把地毯搬下车,在车道上舒展地铺展开来。她大声赞叹每一块地毯:“啊,真是美!”“看它在阳光下的色彩!”“这一块——嗅,我真舍不得割爱!”她快步走过来,加入我们谈话的阵容,漆皮靴子铮亮。她和丈夫满怀期待地望着我。
普罗旺斯人对于卖地毯的人没有好感。形容一个人是“地毯商”等于骂他狡猾,甚至是无耻小人。也曾有人告诉我,流动的地毯商常是小偷的同伙,来计探你家中虚实。地毯也可能是假货,或是偷来的。
可是这两人不像骗子,我又觉得内中一块小地毯挺出色。
我不应该把这想法说了出来。那女子看了她丈夫一眼,演练纯熟地作出惊讶的表情:“了不起!”她叫起来:“先生的眼光真准。这也是我们两人都最偏爱的。但何不再买一块大些的呢?”
啊啊,我说,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他们略一迟疑,马上说不成问题。我可以开支票,不过,付现金另有折扣就是了。我再看看地毯,我的一条狗躺在上面,微微打着鼾。那女子很得意:“您看,先生,您的爱犬已经为您挑选好了。”
我很不在行地还价三分钟,就价格五折成交。我回屋取出支票簿来填,那两人在旁边仔细地看,叮嘱我不要填收票人名衔。
他们慢慢把车开走,小心绕过我新买的地毯和在上面熟睡的狗,说他们明年还会再来。那女子笑着,坐在地毯堆中,像女王一般向我挥手。
他们的到来,花去我整个早晨。
本周最后一桩插曲则不太愉快。一辆卡车来运送砂石,要倒车至他自己选定的卸货地点,后轮忽然掉下去。一阵劈啪声,卡车向后倾斜,刺鼻的气味儿弥漫。司机下来查看损坏情况,不假思索地吐出在那当儿最恰当的字眼:
“妈的!”
他撞到化粪池里去了。
“所以你看,”我对巴黎来的那位朋友说:“新鲜事儿总是一桩接着一桩,永远不会有无聊的时候。”
他没有回答。我推推他,摘下他的太阳眼镜。刺眼的阳光唤醒了他。
“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