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中挤满了形形色色的采收工。一天傍晚,我让两个工人搭便车去奔牛村。他们是澳洲来的学生,脸蛋让太阳晒得通红的,还沾了樱桃汁。两人疲惫不堪,抱怨工时太长、工作乏味,以及法国农夫自私。
“呢,至少你们见识了法国的一小部分。”
“法国?”其中一位说:“我只看到热烘烘樱桃树的里面。”
他们决定回澳洲去,普罗旺斯不值得留恋。他们不喜欢这里的人,他们怀疑食物有问题,法国啤酒让他们泻肚子。就连风景,按照澳洲的标准,也嫌小里小气。他们不能相信我竟选择住在这里。我设法解释,可是我们谈的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家。咖啡馆到了,我让他们下车;他们会整晚在那儿思念家乡。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忧愁不堪的澳洲人,而听到别人如此痛恶我所喜欢的地方,也让我不免沮丧。
贝纳扭转了我的心情。我为他译出了一位英国顾客写来的信,这次来到奔牛村他的事务所,是要把信交给他。他开门时笑脸盈盈。
他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建筑师克里斯钦,刚刚受卡维隆的一家美容院邀请,重新规划设计其建筑。这建筑,当然有许多特殊的需求,例如镜子安放的位置就很重要;一般典雅卧室中不会有的某些设备,这里也都要有。净身盆使用次数多,质量一定要无懈可击。我想到曼尼古西先生和他的助手,一边看着出差来此的推销员在回廊上追逐花枝招展的姑娘,一边为他们调整水龙头和盥洗设备。我想到泥水匠雷蒙,那个眼中闪耀着坚定光芒的男子,一旦在莺莺燕燕中开怀作乐,恐怕将终生驻足花丛了,多么有趣!
不幸的是,贝纳说,克里斯钦虽然认为这份工作值得尝试,却已决定回绝。美容院老板娘要求在极短时间内完工,而施工期间她还准备照常营业,这对工人们的专注能力可是一项严峻的考验。此外,她不肯付交易税,理由是她并没向她的顾客索取交易税,那么她为何要付给别人?
到最后,她请到的会是一群不入流的工人,潦草马虎地做完了事。这么一来,卡维隆的美容院新建筑便没有机会在“建筑杂志”上亮相了。可惜。
特殊旅店
我们努力适应家中永远有客的日子。先头部队于复活节抵达,其他的,一直到十月底以前,也都已预订满了。有些邀请,是在很早的冬季便发出,不曾细想实际履行时的景象,现在却-一来到眼前:来住、来吃喝。来晒暖阳。洗衣店的女店员根据我们送洗的床单数量,猜测我们经营旅馆生意;我们则忆起前辈居民早先提出的忠告。
早来的几批客人,仿佛受过“作客之道”的训练。他们自己租车,不烦劳我们日日陪伴接送;他们白天自行安排活动,只与我们共进晚餐;说好住几日,他们到时果然便打道回府。若是所有的客人都如此,我们想,这夏天将过得非常愉快。
但我们很快便发现,最大的问题出在:客人是在度假,我们不是。我们早晨七点定时起床,他们即常要睡到十点、十一点。吃过早餐,游个泳,就该吃中饭了。我们清理打扫时,他们作日光浴,之后再睡个午觉。到傍晚,他们便活跃起来。晚餐时刻,他们进入社交活动的高xdx潮,我们则在吃沙拉时即已打起瞌睡。我妻天生好客,唯恐客人酒不足饭不饱,因此长时间在厨房中备办食物。餐后,我二人便洗刷碗碟直到深夜。
喧闹的集市
星期天就不同了;每位客人都想去参观周日集市,因此起床很早。一周里只有这一天,客人与我们作息时间相同;驶往索隔岛(ls1e-sur-1a-sorgre)一家咖啡馆吃早餐,20分钟车程里,他们睡眼朦胧,在车后养精蓄锐,异乎寻常地安静。
这家咖啡馆俯视着小河。我们在桥边停好车,唤醒友人。他们昨晚闹到两点,才拖拖拉拉、吵吵嚷嚷地上床,现在明亮的日光照在他们醉态迷离的脸上,看起来颇为残忍。他们把自己藏在墨镜之后,索取大杯的咖啡。
在吧台阴暗的那头,一个警察悄悄喝着闷酒;卖彩票的男子,向每位逗留在他桌边的人保证必定中奖。两个开了一夜车的卡车司机,青色的下巴上,胡子乱糟糟地竖起,风卷残云般攻向牛排加炸薯条的早餐,高喊再来些酒。河水的清新气息飘进敞开的门,野鸭红掌踏绿波,等待阳台上扫下面包屑。
我们动身前往村中广场。面色苍白、穿着紧身闪亮裙子的吉普赛女郎,分作两列,互争生意,向我们两面夹攻,兜售柠檬和长柄蒜头。摊位沿街一字儿摆开,五彩缤纷:卖银饰的摊子隔壁卖腌鳕鱼,再过去,有一木桶一木桶的新鲜橄榄,有手织的毛毯、肉桂、番红花和香草,有一捆一捆的曲麦,有硬纸盒里蠕动着的杂种小狗,有颜色艳而不俗的运动衫,橙红的束腹、尺码宽大的胸罩,乡村自制的粗面包、深色陶罐,全摆在那里。
一个瘦长个子的塞内加尔人凌架于市场的喧闹,高悬起一根绳子,挂上西班牙制造的真正非洲部落皮饰,兜售各种式样手表。鼓声哆哆响起,一个戴高帽子的男人,领着他穿红衣的狗,清清嗓子,调整手提扩音器,把音量调到最高频率。又一阵鼓声急擂“大拍卖!小羊肉!猪肉!牛肚!赶快去卡诺街,克拉萨肉店!大拍卖!”
他低头查看笔记夹,又摆弄摆弄扩音器。他是这村子里的活动广播电台,广播项目从生日贺词到戏院节目无所不包一还配合音乐效果。我很想介绍他认识广告业界的东尼,他二人可以相互切磋促销技术。
三个面庞棕黑、皱纹深刻的阿尔及利亚人,站在阳光下闲聊。他们倒提着许多只活鸡,这是他们的午餐,鸡的爪子被抓在他们手中,露出绝望的表情,仿佛知道自己的死期已近。
走到哪里,都看到有人在吃。摊主摆出各种食品免费试吃:热腾腾的小片比萨饼、粉红色的火腿薄片、洒上香菜末的香肠,还有小块奶油杏仁糖。这是节食者的地狱。朋友开始询问我们午餐吃什么。
古董交易
其实午餐时间还早。我们且先去看看旧货交易市场。这里有很多旧日货商,从普罗旺斯各家阁楼里,搜罗出.瓶瓶罐罐的家传珍品。索隔岛素以古董交易闻名,车站旁有很大的古董店,几十个商人在店里设有固定摊位,那儿什么东西都有,可价格都异常昂贵。不过今天早晨的阳光这么灿烂,与其待在阴沉沉的店里,不如逛逛摆在树下的摊位,看一看摊放在桌上、椅上、地上,甚至挂在树上的陈年老货更有一番情趣。
褪了色的水墨明信片、旧床罩,与刀器混作一堆;珐琅碎片镶成的胡子水广告牌,火钳、夜壶,名牌领针与烟灰缸,泛黄的诗集,少了一条腿的古董椅。愈近中午价格愈往下降,问价的人也愈有诚意。这就是我妻子出动的时机,在讨价还价这件事上,她已经接近专业水准。
她绕着一尊德拉克洛瓦(delacroix,法国画家)的胸像转了很久了,老板标价75法郎。她上前去还价。
“最便宜多少?”她问。
“最便宜,本来是100法郎,夫人。但是,现在说不上了。就该吃午餐了,50法郎卖给你吧。”
我们把“德拉克洛瓦”搬上车,让他透过后车窗,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窗外。然后,我们加入全体法国人的行列,准备好好享受餐桌上的美好快乐时光。
群山和小餐馆
法国人的特质中,我们最欣赏的一点,就是不管餐馆多偏远,只要菜好,他们一定捧场。食物的品质比方便与否重要,为了吃一顿好饭,他们不惜开一个多小时的车,一路上咽着口水。所以厨艺高明的师傅,隐居深山,也一样能发财。
这天我们选定的餐馆就极其偏僻,我们第一次登门拜访时,是靠着一份地图摸索而去的。
毕武村(buoux)藏匿在距奔牛村约15公里的丛山峻岭之间,只勉强算得上是个村子;它有一座古老的村公所,一间新式电话亭,十几二十户疏疏落落的人家。“卢柏客栈”就建在山边上,下望空寂美丽的山谷。冬天的时候我们初来,总找它不到,愈走愈深入荒野,几乎怀疑地图是否正确。那天晚上,我们是仅有的顾客,独对熊熊炉火,听窗外风声如梭。
在5月炎热的星期天中午再访,感觉与那个阴冷之夜绝然不同。在通往餐馆的弯曲山道上,便看到了停车场已无空位——有一半的位置是被防撞板上栓着三匹马的老旧雪铁龙轿车占据了。餐馆的猫懒洋洋卧在屋顶遮阳蓬上,目光灼灼地望着隔邻地上的几只鸡。厨房里传出填装冰桶的声音。
大师傅莫里斯端着四杯桃子香槟出来,又领我们去看他最新的投资,是一辆旧敞蓬马车,木制车轮,裂缝处处的皮座椅,可载六名乘客。莫里斯打算设计一套“马车畅游卢贝隆”之旅,途中可享用他的精美午餐。我们觉得这个主意妙不妙?我们会不会来参加?我们当然会。他开心而带点羞怯地笑了,转身回到厨房。
这人的烹征手艺是无师自通,但他无意借此扬名立万。他只希望维持生意,让他得以留在这山谷中养马。他的餐馆卓有声誉是因为家常小菜价廉物美,不似某些时髦餐馆耍弄花哨。
我叫了一份定价110法郎的套餐。只在周日上工的年轻女侍,端出一只藤编托盘放在桌子中央。是开胃冷盘。我们数了数,计有14种之多。朝鲜蓟花心、油炸面粉里纳沙丁、腌鳕鱼加奶油、渍洋姑、小鸟贼、小洋葱加新鲜番茄酱、芹菜拌埃及豆、冷紫壳贝等。沉沉的托盘上还摆了厚厚的肉馅饼、酸黄瓜、橄榄油调味酱及渍辣椒。面包皮烤得酥脆,冰桶里镇着白葡萄酒,还有一瓶“教皇城堡牌”的好酒,等待在旁。
其他的顾客都是法国人,来自邻近村落,穿着整洁、深色的周日外出服。也有一两对夫妻服饰出众,一看便知是城里人。角落里有一张大桌,一家祖孙三代互相劝食,用过的餐盘堆放成山。一个才6岁的孩子议论说,这里的馅饼比家里的好吃,又要求祖母让他尝一口酒,显然是可以造就的老暨材料。他们带来的狗耐心守在这孩子身边——所有的狗都知道:孩子丢下的食物总是比大人多。
第一道主菜上来了,玫瑰色的小羊排,用整瓣大蒜调味;配上嫩绿的豌豆,金黄色的马铃薯和洋葱圈。“教皇城堡牌”这时候倾入杯中,色深味醇,薰人欲醉。
“后劲很强哦,”莫里斯说过。我们决定取消下午原定的活动,回家去泡游泳池。谁可以享用贝纳的水上浮椅呢?丢个铜板来判输赢吧。
乳酪产自邻村巴农(banon),在葡萄叶的包裹下湿湿润润。接下来就是甜点;柠檬果冻、巧克力蛋糕和奶油卷,三种不同口味、不同内容的甜食装满了一盘子。又有咖啡,再加上一杯吉恭达(gigondas)产的葡萄汁。一阵满足的叹息之后,我们的朋友提出这样的疑问:全世界还有什么地方,你可以在这样轻松愉快的环境下,吃到这么好的东西?意大利!也许,其他的地方就难了。他们是习惯伦敦的,习惯伦敦过度装潢的餐厅,餐厅里少数的几样主菜,以及离谱的价格。他们说,在伦敦的梅飞餐厅(mayfair)吃一碗面,要花比我们刚才这一整餐还多的钱。为什么在伦敦要想吃得好、吃得便宜就有这么难呢?在一阵茶余饭后的七嘴八舌之后,我们的争论有了结果:英国人不像法国人这么频繁上馆子,因此每上馆子,他们不只要食物,也要体面;他们叫整瓶整瓶不同的酒,他们要用水碗洗手,他们喜欢像短篇小说一样冗长的菜单。也忍痛付昂贵的帐单,好向人吹嘘。
莫里斯过来问我们是否喜欢他做的菜。他随便撕一张纸,坐下来算帐。“总共是这么多,”他把纸条推过来,650法郎出头。若是在伦敦,两个人吃一顿像样的午餐就要这价钱。一位朋友问他,可曾想过搬去交通比较方便的地方,例如亚维依,甚至梅纳村?他摇摇头。“这里很好,我需要的东西这里都有。”他预期自己会待在这里,再烧上25年的菜。我们祝福自己身体健康,25年后仍能蹒跚前来,享受他的烹征手艺。
回家的路上,我们注意到,美食加上周日,让法国驾车人沉静下来。腹内充实,又值假日,他们闲闲散散,不打算横冲直撞。他们会在途中停车,走到树丛里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活动筋骨,甚至会对过往的车辆友善地点头招呼。明天,他会再度拿出神风特攻队的精神,但今天是星期天,在普罗旺斯,人生是值得品味的